“本座的东西,也是你看得的?”
梅山主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眼角微微上挑,目光转向几步外的白芷霜,只见白芷霜侧身而立,自始自终未看向这处,梅山主颇为满意,他这雪坛主倒是个聪明人,也不枉他对他如此器重。
梅山主又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罗七,哼了一声,拂袖便走,走出几步开外,发现身后的罗七没有跟上,脚步一顿,不耐的话语响起。
“还不走?”
罗七闻言连忙起身跟上。他自始至终,不敢去看白芷霜一眼,他也怕,在那人眼里看见鄙夷不屑的目光。
此事过去,又是三日,一切如常,只不过与他共事的岳西被他人替换了。听闻岳西瞎了双目,已被赶出山庄。
日复一日朝夕相伴,梅山主,白芷霜,皆是自己从前熟悉的人,每日都能见到,罗七已是很满足。他发现,原来山主的事务十分繁忙,一整日的行程都被安排的妥当,几乎无任何空闲的时刻。他从前不了解他,只觉得他精于算计,城府极深,如今见他打理偌大产业,井井有条,毫无纰漏。贺兰缁死后,寒山寺的产业亦归美艳山所有,当初白芷霜领命攻打女昭派,叶素清自刎而死,满门弟子皆殉身而亡,美艳山轻而易举接收了女昭派的产业,控制了女昭派在西南丝绸、胭脂、瓷器等产业。当初七拳门上官无伤败于瓮江,被废一身功力,他之七拳门半数产业被江湖诸多门派分割,后来领焰山庄崛起,仇一铃在随义八的助力下掌握了大半七拳门的产业,可惜后来,贺兰缁为先锋,天残道长暗中破阵,竟又让美艳山渔翁得利,收揽了整个领焰山庄,便连庄主仇一铃也被天残道长所囚。
他曾是那个见证美艳山一步一步崛起独步武林的人,亦是亲眼所见,梅山主如何凤凰涅槃成就绝世神功睥睨天下的人。
他也终于承认,梅山主如今的盛气凌人目空一切,并非他自负自大,而是他昔日忍辱负重隐忍不发得来。
他如今所拥有的霸业,皆是他自己一手成就。无关运气,全是拼尽血泪所铸。若说运气,他之时运,也是极差。
如今武林盟势力坐大,有朱门第和七拳门左右相助,又有谢君临“随义八”之流坐镇,美艳山要独步武林已是不易。更何况,梅山主如今旧伤未愈,每日都需秦离书施针疗伤。如若武林盟此刻突然发难,不知他要如何应对。
但罗七如今也知道,山主此人虽傲慢至极,但他之心深重,审时度势能知进退,不似一般江湖莽夫。他此人若生于朝廷,擅弄权术,不知会是怎样倾覆朝野的权臣。
近来山主诸多要事相商,恐怕是武林盟将有所动作,山主未雨绸缪,早作防范。
罗七曾想过,若有一日,他见到昔日的自己,他当如何。可没想到,那一日来的这样快。
上一次,山主赴谢君临的鸿门宴时,罗七还是后院的奴仆,如今他身为山主近侍,自然要随他前往赴宴。只是,当初设宴之人是武林盟主谢君临,如今,却是那位“随大侠”诚邀山主一叙。
罗七曾想过,要当面揭开他虚伪的面具,将他的真面目公诸于世。可修道升仙夺舍还魂皆是市井之谈,天下又有何人愿意相信这番谬论?若非他自己亲身经历,听到旁人这般高谈阔论,恐怕也是一笑置之。他若执意一试,届时打草惊蛇,恐怕便是这具罗七之身也难以保全。
对世人而言,江湖还是这个江湖,可对他而言,已是两世为人。
再见到昔日的自己,听见那熟悉的爽朗的笑声,那随性洒脱恣意飞扬的人,仿若是对镜中人。可,却又不是自己。他从前是个一穷二白的逍遥客,哪里戴得起那般金贵的发冠,又哪里穿得上那般华贵的衣物。他从前穷的连一把拿得出手的刀也没有,可如今他的腰侧佩挂着一把宝刀,刀鞘嵌着贵重的珠玉。他从头到脚,都配得上一代大侠的名号,不像当初,不管何人见到他,都觉得他是最不像大侠的大侠。
“佛靠金装,马配好鞍。随大侠如今得势,确是不同凡响了。”
罗七听得席上梅山主举着酒杯姿态悠然地对那随大侠道。
随大侠举杯谦逊笑道:“哪里,随某远不及山主风姿万分之一,山主乃人中龙凤,令我等敬仰万分。”说完这句话,随大侠仰头饮尽杯中酒。
罗七的手指渐渐蜷握在掌中,一模一样,与过去在江湖中广结好友的随大侠一模一样,不争不抢,谦和大度。他学得真像,他演得真好。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似乎感受到一股愤愤不平的视线,那随大侠突然朝罗七所站立的方向看了过来。
“这位兄弟可是对随某有什么不满?在座皆是英雄豪杰,若有什么委屈,不如一吐为快。”
随大侠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梅山主。
罗七狼狈地收回视线,他觉察到不只是山主的目光,但凡在座之人,也都将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从前被目光所聚,他处之泰然,从未像今日这般局促不安,面颊生热。
罗七偷偷觑了山主一眼,只见他手中转着酒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梅山主见到罗七偷偷看过来的模样,唇边的笑纹忽如波纹般漾开,似乎十分愉悦。他忽然将手中的酒杯递到了随大侠手中,朝他暧昧地眨眨眼道:“随侍吾能什么委屈?随大侠也在吾房中侍奉过,吾可有亏待于你?”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随大侠的脸色亦变了变,他垂首望着被塞入手中的酒杯,怔怔地看了片刻,突然就着那酒杯饮尽了酒。
罗七看着这一幕,瞳孔微微放大,那是山主饮过的酒杯,方才山主那些话语分明是向世人昭告他与随大侠之间有私情。可随大侠用他酒杯饮酒的举动,分明是承认了此事。若是上官无伤,岂会如此?难道,上官无伤想借着这一层情面接近山主,以待时机攻破美艳山?
罗七心中顿时焦虑无比,他忘了自己也曾想斩妖除魔为武林除害,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忘了所有顾虑,竟举步上前抓住山主的衣袖,张口就要将随大侠的真面目道出来。
“山主,他不是随……”
但他的话未说出口,便已被一道掌风打翻在地。罗七抬眼看去,只见山主弹弹衣袖,似拂去了什么灰尘,面沉如水,教人堪不透喜怒。
“吾看你这贱奴是愈发放肆无礼了,竟把美艳山的脸丢到外头来。来人!把他带下去按山规处置。”
罗七沉默地任别的侍卫将他拉出门去。罗七被连夜遣回分庄,壹爷听闻罗七在外对山主无礼,丢了美艳山的颜面,遂大发雷霆,下令罚罗七跪在院中彻夜思过。
山主一夜未归。
听闻,山主与随大侠相处甚欢,携手游园,夜谈至深,便留宿他居。
夜谈至深,留宿他居。
罗七在心中反复地嚼着这句话。
是怎样夜谈,便如他们过去那般,缠斗在榻间,耳鬓厮磨,两两相欢么?
罗七心中冷笑连连,想不到有一日他竟会起这般滔天妒意,便只是想象那二人相拥而眠的情形,便觉得五脏六腑皆是疼痛,心也被碾碎践踏,痛不能当。
如此嫉妒发狂的丑陋面目,岂是他所愿?可情难自禁,卑微如斯,他又能奈如何?
命数自定,终有此情伤一劫,他便怨天不公,却又奈何?
罗七跪了一夜,发鬓衣裳皆被露水打湿。他形容萧索,神情灰败,待听到山主回庄的消息时,那一双眼才倏忽有了些许光亮。
梅山主摇着璇玑扇踏入院中,见到一人跪在庭前,看那背影,应是罗七。
他双眸微暗,几步绕到他身前,以扇柄抬起他的下巴,还未出声,便见罗七看到他时双目突然绽放异彩,似乎十分欣喜他的归来。梅山主被这热情感染,不禁也露出了笑。
“山主,你回来了?”
“嗯,你在这跪了一夜?”梅山主明知故问,也不是要他回答,他璇玑扇一转,托着罗七起了身,“来替吾更衣。”
言罢,便朝屋中卧房行去。
罗七跪了一夜腿脚早已发麻,此刻一起身便是钻心的疼痛,他咬牙用力跺了跺脚,想到自己苦苦挣扎了一夜下定的决心,便急忙跟了上去。
入卧房后,山主站在屏风后展臂任罗七宽衣。
罗七问:“山主可要沐浴?属下去传人洒扫浴池。”
“不了。”梅山主换上就寝的白衫,举步朝床榻走去,“吾晨时已沐浴过,现下有些乏了,先歇息吧。”
晨时沐浴过?在何处?自然是那位随大侠的居所。
罗七握了握拳,举步朝床榻上的山主走去。
梅山主侧卧在榻,正要合眼入眠,感觉到罗七站在榻前久久不动,疑惑地抬眸望去。
“你做什么?”
罗七突然做出一个惊人之举,他俯身捧住了山主的脸,唇印上了他的。
梅山主只是一怔,随即被挑起火,反手按住罗七的后脑将之狠狠压向自己,噙着那柔软的唇用力啃咬。
待一条银丝在两人之间拉开断裂,罗七盯着山主的眼,问道:“山主昨夜当真与随大侠共度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