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易也很惊讶,他隐约明白了什么,瞅一眼师弟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弟之前确实出现过记忆损失的情况。”
姬疏自己却明白了,紧咬牙根道:“还能怎么回事,请神容易送神难呗。”
这下生不易彻底听懂了。是当年为抵抗痼疾而引入体内的那位昆山树灵,要反客为主了。姬疏先时丧失记忆,恐怕就是因为祭服巫力衰减,压制不住树灵,意识被侵蚀了罢。至于为何能恢复记忆,生不易不知道,姬疏却能猜到,估计是给郑喆治病时无意间调用了树灵的力量,产生一定消耗,使自我意识得到了喘息。
“殿下,”山无鬼偏头看着姬疏,突兀笑了一声,“当年你不过求一个寿终正寝罢了,祭服的巫力也足够你撑过百年。如今大限已到,又何必贪恋尘世呢。”
生不易简直大惊失色。或许是漫长的寿命是他也记忆模糊了罢?这样冷漠的调侃,事不关己的语气,从前曾出现在师父这个人身上吗?
第31章
姬疏已经冷静下来:“师父说的对,我本来早该离开了。可是,离开与死亡,难道是同样一件事么?我不愿意自己的躯壳被别的什么东西占去,尤其那个东西,还是我自己亲手从深山老林里放出来的。您当初,究竟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山花从瓦当上一串串垂落,红墙黑瓦白花,和风吹拂而过。山无鬼抬眼望去,素白衣袍竟也同风中生长的藤花一般纤尘不染,明净美好仿若仙人,立地就要飞升。仙人望着花串的眼神悠远深邃,是望向了更久远的时空。他也在问:“是啊,当初究竟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这句话,应当是对遥远不可知的时空里,那些早已模糊的人影说的。
姬疏曾对郑喆评价他的这位师父一双眼睛能视山而空,眼里容不下众生,是真正的高傲。这是对的。即使亲手坑害了自己的徒弟被人找上门来,山无鬼也只是在意自己的困惑,宁愿与那些同在仙途的人隔着山高水远交谈,对眼前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生不易的声音突然试探性响起——“医治禀赋之疾只有这一种方法么?那郑二公子可怎么办?”事到如今,他竟还能记得辛苦北上皋京的初衷。
对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大弟子,山无鬼就没那么客气了,斜斜一个眼风扫过去,有点嫌弃地说:“那日你来,我不是已经讲过,具体情况要等我见着人后再说?若是情形没那么严重,自然用不着引灵入体。所以人呢,带来了吗?”
姬疏简直一刻也不愿多待,转身就走:“我去门口等着。”徒留生不易在身后尴尬地唤了几声“师弟”。
院门口栽了一排香椿子,锈色圆锥叶片硬挺在层出的苍绿之间,一株株间距规整排列有序。还未靠近,一股馥郁的气息就扑鼻而来。
郑喆停在三步之外,呛得咳了几声。
姬疏将目光从香椿子上挪开,转过脸来评价:“娇贵。”
郑喆道:“咳咳、姬弥望,口下留德。”
姬疏噎了噎,道:“哟,跑一趟窦窖还给你知道了不少事呀。但是这个名字你还是忘了吧。”
“这有什么,”郑喆笑,“挺好一名字。”
姬疏叹气:“我父王,当年一定很想要个女孩。”
郑喆:“哈哈哈哈。”
姬疏警告道:“总之,再提这个小心我翻脸啊。”
郑喆还是乐不可支。
姬疏于是闭上嘴,黑着一张脸转回去继续观赏香椿锈红色的锯叶。
郑喆抬袖捂住鼻子,慢慢上前,弯腰去看香椿树皮上趴着的一列灰色斑点飞虫,好奇道:“这是什么虫子?”
“椿皮蝉。南方小孩儿真没见识。”姬疏扳回一城,不屑道。
郑喆继续好奇:“原来是一种蝉啊。是因为长在椿树上所以叫椿皮蝉吗?”
“这就不知道了。”姬疏把手兜进袖子。
“会叫吗,这种蝉?”
“......你戳它一下,说不定会叫给你听。”
郑喆回过头,对上姬疏的目光——“欸!”姬疏猝不及防一惊,“你来真的?!”
郑喆也吃了一惊,闪电般迅速收回手指后退一步——那只灰扑扑的小虫子被戳后张开翅膀,露出鲜红色外壳,并且发出尖锐的鸣叫。树皮上一列蝉受到惊吓,也纷纷用尖叫应和。尖叫蝉们沿着粗粝的树皮排成一条鲜红竖线,简直是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刺激。
姬疏一声惨叫:“干嘛呀你!”
郑喆有点不好意思:“夏天嘛,如何能没有蝉鸣呢,哈哈。”
“郑二我怎么看你这么不对劲儿呢!”姬疏一巴掌拍在郑喆后背上,“你是这种人吗,啊?戳虫子?你可笑死我了!”
郑喆收在袖里的手指僵了僵,面上却丝毫不显:“怎么,不许人有点童心吗?我们南方长大见识短浅的孩子好奇心重也不行?”
“行行行,你有童心,你最可爱,”姬疏投降了,“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郑喆一笑,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三岁能字八岁能文十二治洪十五平乱十七改革,文王太子天人之姿身负厚望,最终留在文献上的也不过短短几行干巴巴的文字。在政|治交易中诞生,又在阴谋勾结中退去,“从来不那正眼瞧人,连对儿子都爱答不理”却毕竟是作为母亲的那人也以如此悲惨的方式在历史中落幕,留下后世不堪的评价。
“这下还能找个清净地儿吗,”姬疏哀叹,“想一人静静怎么就这么难啊。”
郑喆这才反应过来生不易不见了:“你们不是来太史寮找人的吗?客卿先生进去了?”
姬疏“唔”了一声,顿了顿道:“人找着了——”
郑喆还没来得及激动,见姬疏转过脸看着自己,眼中有沉重警告的情绪:“我师父同你说的任何事,都要三思过后再做决定。”
郑喆一愣。姬疏的声音压得很低,被蝉鸣重重盖过,带着细微却重逾千斤的力道灌进他耳里。
“你......”
“郑二公子?幸会幸会。”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走出院门。
郑喆第一眼见到山无鬼时,仙人正一手微微撩起长袍前摆抬脚跨过门槛,一只黑靴踏上青石板,素白衣裳轻轻落下,带起林间清风,有云山雾绕的出尘气质。
郑喆端正身形行了个大礼:“久仰仙人大名。”
山无鬼不避不让,受了礼,缓步走下台阶,在尖锐的蝉鸣声中叹了口气:“聒噪。”
他话音一落,蝉鸣便止息。
一看椿树,一排鲜红的线已然变成了灰色,原来是那些椿皮蝉又阖上了翅膀,死沉沉地贴在树皮上。竟仿佛被仙人这一口气叹去了生机。
山无鬼问:“便是二公子有事相求?”
跟在身后的生不易连忙回话:“正是,二公子与当年师弟的情形有五分相似,皆是先天禀赋之疾。”
郑喆补充道:“是因生不足月,胎元不稳,脏气不充。此前已有数位名医诊断。”他原想着仙人诊病或许与众不同,但也总有把脉观色的步骤,岂料山无鬼只将他从头至脚迅速过了一眼,便给出结论——“岂止五分,乃八分相似也。余下两分也不过是缺了那冶葛之毒而已。”
郑喆还没听明白,姬疏已经黑了脸色。生不易也大惊,诺诺道:“那这、这岂非也要......才能医治?”
山无鬼慢悠悠道:“□□凡胎受不住禀赋之疾,唯一的办法就是脱胎换骨。”
简直和当年对姬疏说的话一模一样。
郑喆不明个中利害,正待仔细询问,却被姬疏打断——“不是唯一,我也有一个办法。”
“哦?”山无鬼饶有兴趣地挑眉。
郑喆连忙道:“诸位能否与我解释一二?仙人的办法是什么,殿下的办法又是什么?”
就在此时院门口冒出一个人头,朝这边嚷道:“视空,大人找你!”
视空是谁?郑喆第一次体会到了一无所知的痛苦。
生不易忿忿道:“师父,您何必屈居此地!”
哦。
山无鬼遗憾地对郑喆道:“二公子,事务缠身不便多陪,实在抱歉。”
“但是......”郑喆有点着急。
“殿下的办法是什么,直接问他便好。至于我的办法,我这两个徒弟都很清楚,倒也不必听我亲述,”山无鬼笑道,“若是殿下的办法更好,那自然也不必找我。若还是想用我的办法,正好我在皋京的事也要做完了,近日正打算回一趟昆山,到时途径郑都,再让他俩找我便是。”他完全不在意小徒弟突然截胡,或许是对自己的判断有完全的信心,或许是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治好郑喆的病,说完便点点头:“告辞。”
生不易追着山无鬼的背影,急急小声叫:“师父......”
山无鬼跨进院内,反手背在腰后冲生不易摆了摆。
“这是个什么情况?”郑喆看看山无鬼很快消失在院里的身影,又看看师兄弟二人。
“回去吧,回去慢慢告诉你。”姬疏说。
他们是早晨启程去的禁苑,回到驿馆也不过午时。三人草草用过午膳又关进东厢商议,远山在外守门,靠在门边站了半个时辰,又抱着剑坐在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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