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座上的人坐立不安的挪动了几下,起身朝宣离行了一礼,宣离抬起眼睛,虚虚回了一礼:“陛下不必多礼,有话直说便可。”
天君踌躇了片刻,恭谨道:“既然战事无可避免,还望帝君多加提点。”
这话从天君嘴里说出来新奇的紧,毕竟在宣离的记忆里,这人鲜少用提点之类的字眼,多数时候,他都只会“好”,“嗯”,“是”......长进了。
“天界之事,自当是天界所有神仙的事,陛下大可放心。”
他这话含沙射影,说的一干老神仙一时头低的更甚了。
宣离与云依到达北境之时,夜色正浓,驻守在此地的仙兵正谨慎的四处巡逻着,宣离远远的停在云上,不再往前。
宣离神识鼎盛,白天夜晚与他都无太大区别,但身边的人不行,九千年的天劫未过,神识也只是孩童水平,还做不到夜观尘世,如履平地,如今与宣离站在一处,眼前完全就是黑茫茫一片,人和树也分不清多少,只能隐约窥见天兵身上那淡淡流金的护体。
整个北境都笼罩在浓郁的夜色中,一弯上弦月悬在头顶,宣离的玄清扇绕着北境飞了一圈,一无所得的悻悻落回手里,宣离安抚似的拍了拍扇柄,从怀里掏出两颗淡紫色的流珠,一前一后缓缓落在了青山两侧。
“摄魂珠?”身后的人突然出声,在静谧的夜色里十分突兀。
宣离安静的为摄魂珠施法,只浅淡的“嗯”了一声。
来自地府的摄魂珠,摄的不是死魂,而是生魂,妖族生性狡诈,难以捕捉,靠着几个仙兵绑人,不比登九十九重天简单多少,摄魂珠上沾了琼霁故意丢下来的令牌的气息,但凡有妖族靠近,就会被吸入这摄魂珠里,不是多高明的法器,但极其有用。毕竟摄生魂可比捉人容易多了,缺个一魂一魄很多时候自己都察觉不到。
琼霁这个人,宣离是不大爱提起的。虽然叫了个光风霁月的名字,做的那些事却和里面哪个字都挨不上边,杀父弑母,抛妻弃子,霍乱无度,好似哪件与人世间的道德相悖,他就宝贝似的跃跃欲试,掌管妖族几万年,踏平整个妖界不说,甚至还一度将手伸进了冥司,一仗战败之后,休养生息不过数千年,就又开始肖想天界了。
贪得无厌的疯子。
不知不觉,天光破晓,宣离站在云端遥望,人间正值初春,万物抽条而出,深深浅浅的绿意。
天界是没有四季的,仅有花令来来往往,转过一年又一年。
“殿下先回罢,我闲来无事,下界走一遭。”
云依一怔,踌躇片刻点了点头,他是没有资格随意下界的,就算说出来宣离也不会允他。
宣离见人走了,才晃晃悠悠从云上跳下来,落在了不知哪方山头上,他变换了模样,手里握着一把扇子,看着就像富贵人家的少爷。
那山陡峭的很,山下有个小镇子,依山傍水,倒是块风水宝地。
宣离本想走下山,奈何山路崎岖,荆棘丛生,想走下山,不打十几个滚踩几十个陷阱是不可能的,所以干脆利落的隐了身影,一路飞进了闹市中。
他寻了个僻静的巷子,将自己收拾妥帖,一派闲适的钻进了人群中。
神仙与人到底还是不同的,就如人世的皇帝与普通百姓的差别般,没走几步,街上的男男女女女便纷纷回头侧目,宣离一头长发大部分散着,好不容易系起的两鬓还掺了一缕白发,俊美里透着丝诡异的妖冶,加上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桃花香,耳边顿时嘈杂起来。
“你说,不会是上林山上的狐仙吧,之前就听说上林山有一位男狐仙长得十分貌美,身上有香味......”
宣离耳聪目慧,自然听得一字不落。
“你不是话本看多了吧,哪里有的妖怪哦,说不准只是外地来的,路过此地呢。”
“我看不像......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
“要不你去问问?”
“你去你去......”
来去见,宣离早就走的不见人影了,他懒懒散散的想,自己好似从来也没来过这里吧?
宣离下界纯属一时兴起,人间几十万年的沧海桑田他都见过了,除了王朝一轮一轮的更迭,百姓衣冠食宿的变化,山川湖海,四季更替,年年都是如此,并不多值得一观,他只是心中堵塞,想找个地方吹吹风罢了。
绕出闹市一路往东,人烟渐渐稀少了些,一条大河绕着小镇弯弯曲曲延绵过去,河两岸立着许多树叶青青的柳树,刚抽了芽,垂下来的柳枝顺着风向往前摆去,沾在路过的行人身上。
宣离在岸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闭塞了感官,捡起几块小石子投进了河里。
那河水流的缓慢,石子投进去,竟像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涟漪从中间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
身后来了一群人,男女老少,成群结伴,宣离回身去看他们,只见走在最前面的老婆婆拎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了些供品和香料,后面跟着的大约是儿女,一群人步履匆匆的过了桥。
宣离这才看见,那河对面的一角上,立着一座祠堂。
“凤神祠?”宣离盯着那老旧的木牌笑了一下,远远将那小祠堂打量了一番,看来看去,怎么也没看出香火鼎盛的意思,也是,能有个祠堂就不错了,立在这种小地方,还指着它吃香火吗?
宣离从小也没怎么吃过香火,封帝之后更是几乎与人间断绝了来往,毕竟他在人间,还没有太上老君的名气大。
难得一见,有人跪拜,不如去看看这些人都许了什么愿。
宣离懒得应付人间的闲言碎语,干脆隐了身形直接飞过去。
那祠堂又小又破,一看就是年久失修,顶上的瓦片七零八落,到处都是窟窿,本就建的矮小,门扇还没了,里面的神像突兀的暴露在人眼前,宣离正要看,被身后的声音先吸引了过去。
“母亲,这凤神从来也没显灵过,拜了也是白拜,您何苦费这劲啊。”开口的是个年轻女子,跟在老婆婆身后,一脸不甘不愿。
“举头三尺有神明,胡说什么呢,赶紧跟着。”老婆婆喝了一声,那女子更不乐意了,正要反驳,走在前面的老婆子又开口了,“凤神祠在这立了几百年了,看着破却一直没倒,若没有神明护着,雨打风吹的,哪值这么多年,别说了。”
“哦?”宣离眉心微皱,“几百年?看着一根手指就能戳塌啊。”
老婆子领着几个儿女进了堂前,那地上生了杂草,唯一一个蒲团上也全都是灰,老婆婆掏出袖子里的手帕先将供台擦干净,拂去香炉上的浮灰,恭恭敬敬的点上香,然后才跪在那蒲团上,身后人没什么可跪的,只好跪在坚硬的青石上。
那神像建的高大,宣离站在门外,透过那小小的门扇,仅能看见胸部以下的身子,是个健壮的男性,宣离还挺欣慰的,最起码搞对了他的性别。
老婆婆的心愿一字不落的进了宣离的耳朵,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心里好像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告诉他——别进去。
晃神见,那老婆婆已经从殿内出来了,她手里握着一团杂草,正是刚刚长在堂前的那些草,三尺神明,历来最愿意实现那些虔诚的愿望,他手指一点,那老婆子的愿望便有条不紊的渡上了一层金光,顺着她的意思,落进了其中一个男人的眉心。
原来是为儿子求功名啊!
手里的玄清扇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宣离空着两支手,不明白为何自己来自己神殿还要心虚。
他踏过门槛,恍然抬头的一瞬,那原本堵在身后的阳光蓦地偏离了一寸,斑驳的光点洒在石刻的雕像上,印在那人眉眼处,让宣离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照镜子。
视线相触,那站在高处的人仿若活了一般蕴出一股暖意。
“怎么会这么像?是谁刻的?”宣离无端涌出一股巨大的恐慌,几乎不敢上前去。
香炉上燃着的香突然灭了,细长的香料从中间断开,齐齐倒在岸台上。
他抬起手指,金光触到石像的瞬间,屹立了几千年的凤神像,连带着这座破败不堪,早该倒掉的祠堂,“轰”的一声,坍塌了。
第6章
轰然倒塌的神祠,断柱噼里啪啦穿过宣离的身体落在脚边,碎石带着尘灰,几乎将他砸懵了。
眼前出现模糊的画面——青山,流水,一身短衣的少年,只剩轮廓的场景,慢慢的与他的梦境重合了。
石像碎成了渣,散落在四方,他猛地回过身,瞥见了那条流的很慢的河。
是这里!
他盯着自己的脚下,头却蓦地开始发痛,好似要阻止他的动作一般,搅乱了他的思想。
祠堂外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是刚刚的老婆子带着儿女又回来了,已经塌的乱七八糟的神祠,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宣离动了一下,脚边似是落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是那只掉了漆的香炉。
那老婆子六十多岁,先是跪下给这神祠嗑了几个头,然后踩着横七竖八的破木头捡起了宣离脚边那只香炉,她颤巍巍的搬开一块折断了的木梁,下面压着的,是已经分不清部位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