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推开他的脑袋道:“游记。”
乜秋用脸和云离的手做抵抗:“小哥,佳文还得共欣赏,你不妨让苏公子和我拜读拜读你的文章。”
云离白眼道:“流水账,懂么。里面全是‘到此一游’之类的东西。”
乜秋:“流水账好啊,流水账记事多。”
云离:“手起开。”
乜秋老老实实缩回手,坐端正。
借着记事的名义,云离在苏瞳的命簿上写了一笔:嘉辉元年八月朔卯正,蜀州修竹城馨韵茶馆,遇雨行者聚焉。说书先生至,适客众,一桌一木,淋漓尽致。
蜀州修竹旱情已过,谓之天时;茶馆旁行人来往,谓之地利;到茶馆里避雨的都是闲人,谓之人和。
各条件足了,云离以司命仙君的实力为苏瞳排一出听书的戏,不成问题。
写完,云离合上簿子,确认道:“苏公子,这间茶馆可是名为‘馨韵’?我刚才没仔细看门口的招牌,怕在游记里边写了白字,到时候回去给大家介绍修竹,就该闹笑话了。”说着,他在空中虚画了“馨韵”二字的笔顺:“这样写?”
苏瞳点头:“是。”
乜秋隐约觉得这个行事古怪、于他而言目的不明的仙君写的不是什么“游记”,但他没来得及细想,只听外头的天上劈过一声惊雷,紧接着雨点击打地面的声音把行人们的轻呼声淹没了。
云离轻描淡写道:“又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茶馆老板从柜台里面跳出来,踩着密集的雨声,奔出去把摆在外面的椅子桌子都搬到了室内,“各位可得在我这馆子里边多坐坐了。”
这雨来得急、来得猛,乜秋出去吃东西的念想泡了汤,他举目四望,只有寡淡的茶水和吃下去会死人的木桌木椅,不由四仰八叉摊在椅子上,“挥泪”道:“小哥、苏公子,我饿。”
云离转头道:“苏公子你饿不饿?”苏瞳还没说话,他又对乜秋道:“苏公子都不饿,你饿什么?”
乜秋被云离惊呆了,可一时无言以对。
街道上,踢踢踏踏的奔跑声四起,有些疾走的声音在茶馆门口中断了,转换成为挥袖甩水的声音。随着势力毫不减弱的雨下得越来越久,茶馆里聚集了越来越多避雨的行人。云离那几句话里的元素依次“登场”,现在就只等一位“恰好经过此地”的说书先生了。
不多时,一长褂先生进了茶馆,拿着伞,但身上的衣服还是被雨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
对于此人,苏瞳和乜秋没有过多在意,但在云离眼中,这人在着装上、举止上能凸显身份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不啻面上直接写了“我是说书的”几个墨字。
那说书的走到柜台处,瞟了瞟在场被淋得狼狈不堪的众人,对茶馆老板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他说话的时候,茶馆老板频频点头,最后抚掌大喜道:“好哇,先生有请!”老板响亮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纷纷投渚视线。
云离道:“那人好像是个说书的。”
他注意着苏瞳,但苏瞳只是稍稍抬了下眉梢而已。
说书人到最前面的木桌后面站定,说自己一早想赶回老家随水镇,不想途中遇雨,而大家相聚有缘,闲来无事,不如听他聒噪几章奇闻异事。报完来历,他反手抽出袖中折扇,铿然一抖,又端起桌上的醒木一拍,声音一扬,以“话说……”二字作为引语便讲开了。
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异说诡事信手拈来,妙语连连,座下一片叫好。
云离只顾着在苏瞳脸上抠下一丝笑容来,也没听清木桌后那人到底讲了些什么。然而随即他发现苏瞳听个说书跟听学一样,正襟危坐,不论是唏嘘处还是笑声哄然处都一个表情。
正当云离再一次因为苏瞳感受到了挫败感,说书人话锋一转时提到的一个名号,瞬间把他激得一惊。
说书的道:“……那古树妖魁自打从小厮口中得知仙君丈夫负心一事,便噩噩终日,自断修为,发誓此生再不入天界,甘作人间一无情凡木……诸君携着这段仙妖孽恋,再回看方才苦情的才子佳人,便可知三界上下,‘情’字无常,怎初时的海誓山盟延续得了……”
古树妖魁?
云离抱起手臂,开始认真听那人说书。不过,这四个字他再没在后文中提到。
呵,听一场凡人的说书,竟然能听到自己亲娘的名号,也是奇了。
云离回过神来,耐下性子听了几段故事,觉得其中并无甚值得称道的地方,不禁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从某种角度来说,仙界司命和凡间的说书人有着天然的联系:凡间的故事脱胎于现实,而凡人的“现实”是被司命仙的命簿推动的。司命仙的戏是根,说书人的“书”只是枝叶而已。在作为司命的云离听来,凡间说书人捡的“枝叶”平淡无奇,拿到司命仙境去是万万上不得台面的。
乜秋道:“怎的,小哥不喜欢?”
云离:“我讲得比他好。”
闻言,苏瞳低头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又轻轻放下去了。
乜秋:“小哥,人是专门干这行的。小哥你的故事再奇,讲出来可就不一定比得过人家。”
此时,醒木声冲出了掌声的包围,说书人结语道:“终了,不在话下。”
话音落,纸扇叠起,鞠躬谢场。
下面的人喝道:“再讲!再讲!”
“先生再说一章!”
“……”
“就那妖魁一段,何妨细细说来?”
“……”
说书人委婉道:“在下连夜赶路,不敢停歇,只为盘缠不足,境况窘促……所以还望各位捧个钱场。”
说书人赚说书钱,合情合理。下面已经有人在掏钱了,云离却几步跨至木桌前,抢话道:“大家要听的古树妖魁这段,我来讲,各位不用出钱。”包括那说书的在内,在场所有人的动作都凝滞了,被突然冒出来的小公子惊成了塑像。
有人道:“这不是云公子吗?”
“是云公子!”
“……”
一旁的说书先生强笑道:“小公子这是何故啊?”
云离道:“无故。”
说书先生道:“对仙门而言,说书不是什么雅致行当,小公子何必抢我这粗浅俗人的一碗饭?”
云离想了想,走到苏瞳面前,把他原本准备的“买包子”的钱讨了来,递给那说书先生:“别人听书给钱,你听书得钱。这生意你做不做?”
说书先生喜道:“做、做。”
他接了碎银子,买了一碗茶,在人堆里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等待,看这位小公子会讲出个什么名堂。
乜秋眨眼道:“小哥这是在干嘛?”
苏瞳奇迹般地回了破巫师的话:“向你证明,他确实讲得更好。”他这语气,就像和云离相处得较久的不是乜秋而是他,更了解云离的也不是乜秋而是他。乜秋“哦”了一声,庆幸云离这回准备“以文服人”而非“以武服人”。
云离绕至桌后,抽出“破剑”,向空中一掷,“破剑”立刻幻化成了一个面孔模糊的人形。接着,他手掌一托,掌心处绿色光芒流转,光芒汇集、组合,变为一棵大树的剪影。“大树”继续变换,生出修长的双臂和双腿,眨眼的功夫就蜕出了身着长裙的女子的形态。
他对父亲和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凭着残存的记忆只能裁剪出这两个抽象的无面人。
一银一翠,光晕交织,座下众人目不转睛。
在云离的操控下,“破剑”勉为其难地扮演起了妖魁的夫君,扭扭捏捏地“抱住”那束形似女子的绿光。“破剑”的动作虽然生硬,但在光影的掩映下,它“演技”上的许多瑕疵都被遮盖了。
云离一边用仙力维持幻象的形态一边道:“古树妖魁曾经是一株盆景,一仙君将其浇灌长大。百年后,妖魁被移植入园林,千年后通灵为妖,三千年后修为人形,结丹修仙。修仙中程,妖魁与一上古神祇相遇,钟情寤寐,不思进取,金丹废,修为大减。”
“百年,神祇意觉自己实已情坠妖魁,于是凭上古神力助其再度结丹。两者情意相通,是时神妖之恋传为一段佳话。再百年,神祇心变,妖魁哀极,毁灵力,还妖形,以誓此世来生绝不破禁。”
云离说到这里的时候,方才由绿光编织的灵动飘逸的女子又凝聚回了树木的形状,旋即碎成了灵星的光点,从座下的众人中穿过去,消失殆尽。
“破剑”抖了抖,抖去了饰演的神祇的长发,如释重负地回归剑身,回鞘。
单论“说”的功夫,云离比不得说书先生,但加上令凡常人目眩的“仙门灵力”,云离这短短的一段在喝茶的人里获得了更高的评价。
乜秋想到了苏瞳说的话,心里一提,赶紧带头捧场道:“好!”
那说书先生眼见云离不是在跟自己拼行当里的硬功夫,也释然道:“云公子的本事妙极!妙极!”
众人鼓掌道:“云公子再讲一段!”
云离的耳朵自动屏蔽了杂音,他下意识去看苏瞳的反应,然而苏瞳竟显得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