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换种方式问道:“你还要去找你的师弟吗?”
乜秋未答,反倒问他:“仙君……小哥你真的是来修竹‘玩’的?”
云离摇头又点头:“或许算是。”
乜秋道:“修竹这地方山清水秀,一步一景,游赏玩乐的好去处数不胜数。这场雨过后,风光更会美不胜收。只可惜我现在没心思带小哥你去看看了。”他抱着后脑勺,抿了会儿嘴唇,“我想先往京城的方向去,走一步看一步。”
路上,他也许能找到海里的那根针,或许不会。
云离疑惑道:“为什么是京城?”
“家师在京城……我现在觉得,没脸见师父的,不是我。”乜秋极力想把话说重一些,奈何他的声音不争气地发颤,最后一个“我”字,竟然直接被扭曲成了一声叹息。他兀自沉默半晌,然后牵强地对云离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笑容,抽出一道符咒隐去了身形。
门闩动了,随后门被推开了一隙。
云离:“你现在就走?”
“啊,不,我只是……去散散步……”乜秋道,“目前官大人们忘记了一件事,我总得等他们想起了小哥你的赏金,好歹分一杯羹再说!哈哈哈哈哈……”他说着说着笑起来,笑得比将将利索多了,云离听了莫名放下心,想了想道:“你那道符分我一张。”
“符?呃,堂堂仙君需要我的符?”
修行异术的凡人,分为修仙者和巫师两类;其修炼的内气和能力,属性要归于“天”、“地”各自代表的“明”、“阴”。神仙从“天”,仙力属“明”,其在凡间对应的修仙者的“灵力”,只擅明处动作;而鬼类从“地”,鬼气属“阴”,其在凡间对应的巫师的内气,便在暗处动作上见长。所以,隐身遁形之事虽在身为巫师的乜秋看来轻而易举,天上气息属“明”的神仙却不见得有哪个能做到。
这层内蕴,乜秋不清楚,云离倒也懒得解释,只简明扼要道:“天地人各有所专。”
“啊,如此……只是不知道小哥要这符做何用途?”
一道符咒飞来,被云离用两指拈住了。云离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找人。”进太守府时,云离没看见苏瞳,他觉得可能是人太多太杂,苏瞳被淹没在了什么角落里,因此现在想出去再找找,找到后凿一凿他心里的、脸上的冰层。
乜秋哈哈道:“哦,想必小哥是去找那苏公子吧!明白,明白!”
云离扶额:这臭巫师明白了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通往府门的廊道和厅室都摆满了圆桌,云离也不知道乜秋从哪两张桌子中间穿了过去,索性不管,任他去了。云离张望了一番,直到目光搜索到了程老夫妇却仍然不见苏瞳的身影,才想到苏瞳大概是自己一个人先走一步,回了程老夫妇的家。
迈进院坝跨入雨中时,云离右手虚握,聚合起一柄伞状的空气,使得大雨在头顶上分流、顺着被具化的气体淌下。他沿着来路走,步伐稍快,果然在半路上看见了苏瞳的背影。从背后看去,少年直视前方,孤独地用身体拨开雨帘,显得匆忙,就算不慎踩了泥坑也不管不顾。
至岔路,苏瞳并未转往程老夫妇的房子,而是折向另外的方向。
云离再快走几步,追上苏瞳,在他背后现了身,自然而然地把“伞”往他那边移了移。
头上的雨点忽地没有了,身边又突然多了一个人,苏瞳不由短促地吸了口冷气。
“云公子?”
云离看到他的两点墨瞳闪动了一下,似乎涌起了一丝暗纹。不过那墨太浓稠,表达某种情绪的暗纹立刻被抚平了。
“苏公子去哪?”
苏瞳不答,只是接着走,走出了“伞”的遮挡范围。尽管现在是夏季,但照他这样淋着暴雨走下去,只怕会走出病来。云离再次跟上去,顺便把“伞面”延展了几分。
云离无奈道:“你心里闷着的东西,何不说出来?哎哎哎,你走这么快,是看见我有阴影还是怎的……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带你上个天却在你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我反省,我道歉。苏公子,我可是很少对人道歉的,我的歉意分量够足吧?”云离平常话不多,在苏瞳面前却总能做到喋喋不休,“苏公子,你的心事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
苏瞳脚下一滞,小幅度偏了下头。
云离道:“我是说,我和你……唔,我和你‘同龄’,比较容易理解你的感受。”他直直地往苏瞳眼里看去,想与之对视;但苏瞳眸子上结了一层翳似的,使得他的内心和外界隔绝开来。云离只觉自己的目光撞到的是扭曲湖底形影的水面。
“水面”倒也不冷。
至少没有初次相见时冷。
苏瞳继续往前走。
云离跟上他道:“你今天不想说话不要紧,我也不烦你了。只是你答应过要带我逛逛修竹,我可是把你苏公子的话当真了的。我明天来找你上街,到时候你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就由不得你了!”云离一门心思想把苏瞳从清水里吊出来,所以放了句半狠不狠的话给他听,但至于如何“由不得”,他却也什么实际的想法。“苏公子,把手给我。”不待对方反应,云离抬起苏瞳的胳膊,让袖子滑落至手肘、露出手腕。
苏瞳感到腕上一丝冰凉:云离缠了一缕仙力在上面。
苏瞳用眼神问:“这是什么?”
“让苏公子可以自己打伞,免得有人在旁边吵嚷。”云离把“伞”交给他,“拿着。”
云离转身正要走,苏瞳却将“伞”送到他头上挡雨,开口说了沉默多时之后的第一句话:“云公子怎么办?”
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
你不言语不谈心,做着无聊透顶的事情,我正正在想我该怎么办!我该靠什么在司命仙境混下去?
云离很是心累,随意道:“什么怎么办?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我去淋我的雨。”
苏瞳再不懂这位司命仙君的焦虑之处、和他的隔阂再深,这时也听出了云离语气里的不耐。他静静站了会儿,然后把“伞柄”递过去:“这是你的东西。”云离退后三步走进雨中,复又制了另外一把“雨伞”,以示苏瞳的关心实属多余。
云离转身和苏瞳相背而行,几步之后再回头瞥去时,苏瞳已经站在了距他三丈远的地方,低着头。
那里是……云离想起来了:他在观清镜里见过的,那里是苏瞳母亲松衣的坟茔。
而苏瞳脚下,是糅合着他父亲血浆肉屑的泥土。
少年孑然孤身,立在白色的雨幕里,立在被视为禁忌的荒地上。
云离莫名很深沉地叹了一声,责怪自己明白得太晚,早先竟然忘了就算修竹下雨的事再值得庆贺,苏瞳心里失去双亲的伤痕,也不是一场雨带来的喜悦就能愈合的。他看见苏瞳慢慢弯下腰,捡起了几颗嵌在泥地里的石头,用手擦了擦,再把它们放在那堆新翻的坟墓上,排成一个规整的圆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松开了云离给他的那柱空气,每个动作都带着严谨的虔诚感;打在他身上的雨点似乎为此情此景增添了某种不可或缺的仪式性,表达着类似于“无论风雨如何鞭笞,寸草也无以报三春晖”的愁绪。
云离终究没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尽管无话可说但还是走了过去,俯身在那圆环里边再加了一块石头。
苏瞳捧了一把土盖在坟堆上,云离也捧了一把土盖在坟堆上。
苏瞳鞠了一躬,云离也鞠了一躬。
当云离要跟着苏瞳弯腰往下跪时,苏瞳暂时直起了身,用略带诧异的眼神看着他。
云离道:“苏公子没看出来吗?我是觉得刚才和刚才的刚才说错了话,所以现在要争取苏公子的原谅。”
苏瞳没顺着他这话往下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而是突兀地道:“云公子要是早来些时日就好了。”
要是云离早些来,苏求光和松衣大概不会死。然而,换一种角度来说,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因为正是苏求光和松衣的死亡动了云离为苏瞳塑造的心性,云离才会萌发到蜀州修当面见见他簿子里的人的想法。简言之,若苏瞳未受到影响,哪怕瘟疫和旱情杀光了修竹人,云离都不会来。
云离:“苏公子节哀。”
苏瞳又上文不接下文地道:“修竹之事经蜀州太守大人和三台主部大人写成奏章,层层上报,皇上知晓灾情后命京城官员开仓放粮,然谷米粟粒被沿途克扣,至修竹时几近一厘不剩。”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掌按压坟堆上的泥土,好像这样就能让母亲的住所再牢固几分,“这个时候,娘已经身患重病,她不愿拖累程奶奶和程伯伯,于是拒绝了他们的接济……娘把她的那份食物都让给了父亲和我……”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她快要不行的时候,医师来了……最后……最后医师说她是活活饿死的。”
苏瞳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这正是云离想要的。
可云离莫名高兴不起来。
苏瞳绕回去道:“云公子要是早些时日来就好了。”这样的话,大雨一过,田农复苏,松衣不至于没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