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静的女声:“当然会遭报应。”
妇人似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啊……啊?”
“我们姑娘说了,当然会遭报应。”
“你又要我们姑娘说话,自己耳朵又不好使,怪谁?!”
云离想见那妇人现在的脸色肯定难看至极。
女声语速缓慢地道:“如果你信死后会下阴府,那我就跟你说,你、我们,肯定会遭报应。”听罢此言,妇人几乎在呜咽了:“信,信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最近京城巫师打了许多游魂,那些游魂可不是因为我们才……没有阴府的话,游魂们本该去哪?”
“……”
妇人激动道:“那孩子都找回七香楼了,姑娘救救我们吧,姑娘救救我们!”
“不是它找回来了,”女声道,“是有人发现了她,把她送了回来。”
“什、什么意思?”
“可能有谁猜到了,近来京城里的那些声音,都出自这里。”
妇人惊恐之上再添惊恐,张着嘴,发出了些无意义声音。女声道:“活着的时候,就去谋划活着的事情,死了时候,再去管死了的事情。”妇人道:“姑娘也是信的?”“喏,你不是说了么,没有阴府的话,游魂们本该去哪儿?”“那、那您是想说?”
女声平缓道:“我做这些,是想要我们家扎得更稳;你现在帮我,是要自己在七香楼吃得饱穿得暖。我们都在用活人的思维考虑活人的事情不是吗。死后受惩戒,又如何?从阴府里逃出去,做一只游魂,多自在,何必再喝一碗汤,再回来做一次人?”
听这话,云离都觉得后背发凉,不知里面的人是什么感觉。
相较这位以当游魂为终极目标的姑娘来说,三界奇人的名单中,许真若要排位,多半也只能排在末尾。
“‘下去’以后,你来找我,我罩你啊。”那女声并非平淡,而是冷酷,掺杂着桀骜不驯的冷酷。那妇人本想寻得安心,不料受到了更强烈的冲击,不由剧烈地喘息起来。不久,那女声又用挑起人鸡皮疙瘩的强调道:“你已经走到这儿了,如果不跟着我继续走,‘以后’孤身一人的,依靠谁啊。”
那妇人的喉咙里卡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被人堵住了。
“外面还有人吃酒呢,你叫什么。怎么,觉得‘下去’以后还要跟着我,吃亏不成?”女声道,“别忘了你现在还活着,我也还活着,得用活人的脑子想问题。至于‘回来的’那姑娘……就看你还敢不敢不小心,做事留尾巴,让人给找到蛛丝马迹了。”
“是、是。”
嘎吱。
门开了。
妇人踉跄着走出来,脸上覆着冷汗,一把挥开上来扶她的一位姑娘,脚底软了下,但抓住栏杆,稳住了。云离没看见房间里走出来的其他人,就像那些人也没看见他一样。而今云离对各种气味越来越敏感,此时,他捕捉到了划过鼻尖的一丝气息。那气息应该是附着在符咒上面的,和云离画的这种大致一样。
那女子和尉迟令有什么关系?和乜沧又有什么关系?
或者说,她和尉迟令、和乜沧有没有关系?
云离暂停思考,回到他那间七香楼天字号房,再从里面推门出来。见客人半夜推门而出,倚在栏杆上的妇人捋了捋耳发,强打起精神,扬起一个带着询问意味的笑容。云离说睡不着,想请一个会讲故事的姑娘聊聊天。妇人笑说“了解了解”,指点了一个被唤作小依的女孩,送她到云离那去。
小依拢着裙子,直接在椅子上坐下了。她抬眼撇着云离,心中默背姐妹们总结出的口诀,看这位小公子属于哪类客人,究竟是“欲弄雨露偏说花”还是“郁郁辗转少红颜”。而后她终于发现,不管自己用哪种眼神,都扣不开这位客人的心,惶惑之际,心中增添了一丝悚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绑架了。她慢慢从椅子上撑起来,抱着丝侥幸,假象面前这位小公子喜欢端庄点的姑娘,好歹压下了推门逃跑的冲动。
云离摸了下鼻尖,反省方才自己脸上的戏是不是太过了,竟把人吓成这样。
“我听妈妈说,小公子想听故事?”小依别了眼云离,“不知小公子想听什么故事?”云离想了想道:“你认识白易吗。”姑娘笑道:“哪能不认识白先生,自然是知道的。”
云离道:“白先生走了,我想续写他的《玄行记》,你觉得有什么故事可跟我讲的呢?”
小依不再扶着门,低头道:“原来您想听京城发生的事情……但小公子,你近来听人说的,也是我听人说的,我了解得不必您深,又能讲出什么来呢?”云离:“总有些事情,是七香楼知道,却没有传扬出去的。”
小依:“没有。”
“有。”
“没有。”
“可我都看到了。”
小依猛地抬头,眨眼睛:“……小公子看到了什么?!”接着她声音低下去,含笑道:“小公子看到了什么,竟是我没有看到的。怪吓人呢。”云离:“前几天,门口不是出现了一具尸体吗。不只是我,其他许多客人也知道。姑娘您竟然不知?”
“知道,知道。”
“结果怎样?”
“哪有什么结果不结果的,妈妈叫人抬去荒地,埋了。”小依道。她刚松了口气,要坐下,又被云离吓了起来:“夜里我总听到你们妈妈跟人说话,那些人好像不是你们七香楼的?”“哪有,妈妈怎会大晚上找外头的人说话,想是夜里训斥姐妹们呢……小公子听她们说什么了,如何断定人不是我们七香楼的?”
“你们妈妈训话竟然轻声细语的,我难得听清楚一个字?”
“听不清楚就对了。小公子,您听清楚了,别人也就听清楚了,别人听清楚了,我们七香楼的口碑不是折了吗?哪有训话给客人听见、搅客人清梦的道理?”聊得多了,小依的底气也越来越足了,总算把刚刚飞走的神捡了回来,安心坐了下去。
云离在她对面坐下,按住她,说水早就凉了,茶叶早就变味了。小依放下水壶,道:“故事听一遍,也就不稀奇了。还是曲子好,曲子唱多少遍,也总有人听的。很晚了,小公子不妨躺着,听我唱曲子给你听。”
“我不听曲子。”
“……”
云离道:“我问你,被你们妈妈拿去送命的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小依脸色惨白,挣扎道:“您自个儿编的谜语我不懂,我这儿倒是有不少,我说出来,小公子您猜猜。”云离:“七香楼是谁出钱开张的?”“……”
小依瞳孔骤缩,起身想跑。
“破剑”立时拦住她的去路,横在她脖子下面。
云离:“你认不认识‘鬼人’?”话音未落,绿光浮动,营造出一种森冷的氛围。云离想着,若诓骗不成,她只能让“破剑”在小姑娘身上划一道口子了。不料,小依张了张嘴,扑通跪地,求说饶命。
“我说我说!”
“……”
小依道:“您千万别跟妈妈讲话是我说的,如果要讲,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云离点点头,算是做了承诺。小依颤声道:“是尉迟姑娘。最开始,七香楼是尉迟姑娘办的。”
“尉迟明霜?”
“是,是明霜姑娘。”小依道,“以前,明霜姑娘还会抛抛头露露面,几个月前说要嫁人了,就再也没来过了。现下七香楼一直是妈妈管着,近来妈妈给我们分的首饰越来越多了,不知道明霜姑娘是不是把这儿让了出来。”
云离心道不是她把七香楼让了出来,而是她让你们妈妈去办了另外的事情。
云离:“她不是充州人吗?”
“小公子,正是因为是充州的姑娘,才不能再充州开店啊。也正是因为她尉迟大人在京城安家,明霜姑娘才要把七香楼交给妈妈。”
这尉迟家族果然是“状元世家”。
行行遍布其家族子嗣,个个都是奇人,个个都是“状元”。
所以……方才那个冷死人不偿命的女声,是尉迟明霜的?云离略有吃惊,难以把它和宴席上新娘明快的嗓音重叠起来。云离:“那明霜姑娘是个怎样的人?”小依沉默下来,不是要回避,而是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好回答。良久,她才低头犹豫道:“反正,和人们传的,不一样就是了。老爷公子们来吃酒,偶尔提到她……他们夸赞的明霜姑娘,和我们知道的明霜姑娘,真不像同一个人。”她突然又自言自语似的道:“也是,明霜姑娘若不换换样子,怎么嫁得出去呢。我要是男人,她再漂亮,我都不敢要。”
云离:“我再问你一遍,晚上那些声音,你知道多少?”
小依哗地掉下眼泪:“妈妈害死的……她们都是妈妈害死的。”她心里藏的话忽然决堤了,不消云离再“捅一刀”,便汹涌而出:“最开始,有个巫师出了一笔钱,把七香楼几个不好看的姐姐领走了。后来她就经常来找我们要人,但我们哪有那么多人给她呀,我们楼里总不能一个姑娘都不剩吧。然后、然后妈妈去别的小楼买人,人还是不够……前些天,‘回来的’那位姐姐,就是被划破脸拉走充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