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物是人非,故地重游,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苏篱紧紧地闭了闭眼,细细地整理好衣衫,抬脚下了驴车。
不经意间看到脚上的布鞋,苏篱这才猛地想起,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介花户,若是无人引领连进入书院的资格都没有。
重生以来,这是苏篱第一次如此强烈而鲜明地认识到,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相府不存在了,苏家小公子苏璃也不存在了。
“这位小哥,请问您是要找人吗?”年轻的门房见他呆立良久,脸上又蒙着奇奇怪怪的布巾,好奇地过来询问。
苏篱握了握拳,努力压下复杂的心绪,执手施礼,“我乃一介花户,姓苏,想寻贵院藏书楼的管干先生,烦请小哥帮忙通报。”
门房见他言行有礼,不似歹人,便好言好语地问道:“小哥所寻的管干先生是哪一位?”
苏篱微微一笑,“姓唐。”
门房这才还了一礼,“小哥稍侯。”说完,便向管事交待一声,入院通报。
约摸过了两刻钟,苏篱便见到了要找的人。
没想到,还是位熟人。
“卖花的小哥?”年轻郎君笑意温和,“原来你姓苏。”
苏篱愣了愣,连忙行礼,“小子苏篱,不知竟是……唐先生,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唐悠然灿然一笑,执手道:“小姓唐,名晓,字悠然。若蒙不弃,苏小哥可唤我一声‘悠然’。”
苏篱再次一愣,“悠然?”
唐悠然微笑颔首,“是也。”
苏篱耳边猛地跳出来一个洒脱率性的声音——
“待我及冠,便求父亲给我赐字‘悠然’,悠然公子,比大哥的‘悠之’如何?”
苏篱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在心里悄悄地摇了摇头,不,他不是二哥。
整个汴京城谁人不知,苏二公子凤表龙姿、风流倜傥,眼角眉梢都染着桀骜肆意,即便回炉重造,也不会是这种温和内敛的模样。
“可是有何不妥?”唐悠然疑惑地开口。
“不,没有。”苏篱垂眸,继而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只是觉得先生这字……很好听。”
唐悠然微微一笑,眉目柔和。
苏篱压下心底不断翻涌的苦涩——不可能的……自己的存在恐怕已是万中无一,二哥又怎么会……
“苏小哥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唐悠然将苏篱请至外院的会客厅,斟上一盏香茶。
好巧不巧的,正是他喜欢的梅花雪水泡的普洱。
苏篱袖中的手紧了紧,面上依旧不失礼数,“有一封书信,烦请先生转达。”
“叫‘悠然’便好。”
苏篱执手告饶,嘴上说着“不敢”,心里却默默地坚持着,二哥的字,他不会用来唤别人。
唐悠然也不强求,转而问道:“这信苏小哥是要送往何处?”
“东京,洛阳太守府。”
唐悠然微微颔首,面上没有半点惊讶之色。
他没有打听信的内容,更没有问为何一个小小的花户会向洛阳太守送信——若是普通信件,也就不用经过他的手了。
***
虽然信顺利交了出去,苏篱的心却没有彻底放下来。
洛阳太守会不会念旧情他不得而知,即便对方念旧情,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更是两说。毕竟,对方一旦伸出援手,得罪的可是当朝炙手可热的郡王。
苏篱下了驴车,踱着步子往巷子里走去。
他心里有事,便没有注意对面的行人。不经意撞到一个硬实的胸膛,苏篱捂着鼻子,下意识地说道:“抱歉,没留神——”
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楚靖那张俊逸飞扬的脸。
郡王殿下大大地叹了口气,笑呵呵地埋怨,“你确实应该‘抱歉’,这么宽的巷子,我紧躲慢躲,愣是被你撞上。”
苏篱看着他,目光冷然。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开玩笑?当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多么令人不齿么?
苏篱什么都没说,冷着脸往旁边挪了挪,抬脚欲走。
他走得太过心急,丝毫没有注意到墙根底下那团荆条,险些一头栽上去。
“小心!”楚靖横过手,将他扶住。
苏篱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扶住那条健壮的手臂。
楚靖无奈地叹息一声,语气亲昵,“离家门口就差这么几步,着什么急?”
苏篱咬了咬下唇,情不自禁地开口,“郡王殿下,您这样做……是否有何隐情?”
楚靖微微一愣,继而挑了挑眉,露出标志性的坏笑,“你觉得呢?”
苏篱握了握拳,饱满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生气了呢……
楚靖稍稍低头,看着小郎君微垂的眼,长而浓密的睫毛也无法遮挡眼尾漫上的红晕,莫名地有些不忍。
“我不会妥协的。”苏篱突然说道。
楚靖微微一笑,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如此轻描淡写的模样彻底激怒了苏篱,“我决不会妥协的,尤其是对你这种唯利是图的权贵!”
这已经是他能够说出来的最恶毒的话了。
楚靖看着小郎君决绝的背影,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墨竹抿了抿唇,忍不住开口,“殿下,为何不解释?”
楚靖抬起凤眸,无奈地扫了他一眼,“解释什么?告诉他我楚靖人格高尚,想自掏腰包替花户挡灾吗?”
墨竹眸光一闪,“有何不可?”
楚靖失笑,拿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家殿下是何名声你不会不知道吧?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
墨竹不服气,“就算会有人置疑,也好过眼下——”
“没有时间了。”楚靖神情严肃,“寒潮自西北而来,经河套入中原,不日便会抵达东、南、西、北四京,四京之中花户人口不下万数,我必须用最短的时间、采取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做最多的事。”
墨竹垂首,“属下明白了。”
楚靖拍拍他的肩,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苏家紧闭的院门。
既然决定做这个坏人,那便做得彻底吧!
春寒之灾就连现代都无计可施,何况是技术落后的古代?说出来只能凭添恐慌。否则的话,今上也不会降下密旨,令三司隐瞒。
好在,户部赈灾银子已经备齐——正是他前不久才上交的盐铁二矿的红利;去岁年景好,延丰仓、永丰仓、顺城仓三大粮仓存粮充足,以今上的仁爱,必不会亏待百姓。
旁的,就不必在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更新依旧是早上8:00哦!
以后这个时间就固定下来啦~如果有特殊情况,作者菌会在【留言区】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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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微醺 ...
【心生生地漏跳一拍】
从汴京送信到洛阳,快马加鞭不过五个时辰。
送信的人早上出发,夜里便带着洛阳太守的口信和信物敲开了苏篱家的门。
洛阳太守答应得很干脆,四月初十河南府要举办万花会,恰逢太守母亲六十大寿,需要一批上品的山茶与海棠,叫苏篱尽快送去。
苏篱十分庆幸,百花巷种得最好的便是名贵的山茶与各色海棠,只要能把这两样卖出去,这一季的收成便不成问题。
除此之外,他又做主多添了六十盆长寿花,算作送给太守母亲的贺礼。
花户们没有意见,洛阳太守给出的价钱比靖南花庄要高出三成,这样算下来,他们不仅不会赔,还有得赚。
槐伯主动揽下送花的差事,雇上十余辆驴车,叫上所有青壮,带上太守给的信物,马不停蹄地去了洛阳。往年举办花会,他们也会各地跑着卖花,洛阳更是常去,是以苏篱并未太过担心。
花户们回来的时候,又将太守的信物带了回来。
槐伯喜气洋洋地说道:“太守大人说了,这个信物就放在篱小子这里,以后若是再有好花,大可送过去。”
苏篱笑笑,接过那个四四方方的青铜牌。
铜牌中间是一个篆体的“郭”字,背面镌刻着“昌黎”二字。苏篱第一次见时便猜到了,洛阳太守郭阳来自昌黎郭氏,大楚有名的郡望之家。
槐伯脸上现出深深的笑纹,“太守大人还说,多谢篱子的长寿花,老夫人很高兴,还赏了银钱。”说着,便把装钱的布包递给苏篱。
苏篱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每锭都是足称的二十两——这快要赶上他们卖花的钱了。
槐伯搓着手,显得有些惶恐,“起初我不敢收,多亏了管事老爷提点,说是难得老夫人喜欢,也算讨个吉利……”
苏篱点点头,笑着开口,“槐伯且安心,长寿花寓意好,花开结团,颜色金黄,确实喜庆,也是咱们赶上了。”
他心里清楚,家境殷实的人家,动辙赏个三五十两并不稀奇。从前他们家又何尝不是这样?
花户们看着苏篱如此淡定,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继而便是高兴——他们把事情办成了,还往太守大人家里走了一圈,这事儿值得吹嘘大半辈子。
当苏篱把四十两赏钱一并算进去,要给大伙分了时,花户们无论如何也不要。最后,还是苏篱坚持,众人这才百般不好意思地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