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妈妈。
我说,“你要她的画像做什么呢?”
法师红润的嘴角静静绽开一抹笑,就像荆棘丛中绽放的黑玫瑰,“当然是诅咒那个贱货的亡灵,不得好死。”
她是我的妈妈。
“说起来,当年若不是因为龙,你也不会做你哥哥的替罪羊……你真是可怜,莱蒙。”她说着,就像一个令人厌烦的弃妇,还在虚情假意地关怀,仿佛在期待我淡漠的脸上会露出伤痛,好缓解她心头的怨恨。
她嘴里的贱货,是我的妈妈。我跟诅咒我妈妈的仇人在做交易。我晃动着肩膀。把我骗去替代我的哥哥,到龙之巢穴送死的好妈妈。
我拨开耳边的头发,取下那张夹在我耳后的小画像,随着一口气,让它飘到了女法师的桌前。
心底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愉悦,我把玩着戒指,“兑现你的承诺,我把铜戒给你。”
女人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我当然会兑现。亡灵法师不像人类,从来都不会虚与委蛇。”她走了几步,忽然脱下了厚实的斗篷,显出自脖颈以下就不挂一丝皮肉的骷髅架。
“害怕吗,男孩?”她戏谑地看着我,我摇摇头,向她吹了声口哨。女法师点头,“那我就不必遮掩了。”
说着,她像扯头套一般把整张面皮扯下,露出白森森的颅骨,边缘还挂着肉色的黏丝。她领我走到了地下一间密室,这里的布置更为巧妙。正对着门的是一面雪亮的落地镜,橡木桌上堆满盛有五颜六色液体的瓶瓶罐罐,其中一个锥瓶还被搁在火焰灯上加热,冒着绿幽幽的泡沫。
亡灵法师拉开一扇门,袭来一股浓重的油漆味,我探头一瞧,门后是一只巨大的水缸,里面流动着墨色的浓汁,像孕育着某种怪物的羊水。
她拽下门侧的绳子,我这才看见水缸上系有许多黑绳,顶端还有牵引的滑轮。随着绳子被拉下,那些黑绳缓缓上升,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几具白皙莹亮的躯体被吊起,暴露在狭仄的黑暗中,统一低垂着头,像一排拥有成人形体的初生儿。
我说,“他们看上去棒极了,新鲜可口的储备粮。”
“别乱说话,莱蒙。他们是我养育的孩子。”女法师说道,尽管我从那两只眼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她的语气难掩得意,“这些孩子被我发现时都死了,是我在这营养池里把他们精心养大。这可耗费了我不少珍贵的药品,当他们获得了灵魂,会成为法力不输于我的亡灵。”
我说,“外面流传着的一个说法,你听说过么?”
“当然听说过,有些死人知道的总是比活人多一些。”她说,“‘不死君王’,艾略特·德·斯图尔特。”
“同样是三年前的‘篡权者’和‘弑君者’。”
“你想杀他。”
我沉默了,斫骨刀却在我腰间叫嚣着对鲜血的渴求。她看着我,却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用温柔的语调煽动起我最后的热望。
“放心吧,莱蒙。”她说着,眼洞里闪烁着傲慢的光芒,“不死者对上亡灵,只有死路一条。你选中的‘孩子’,将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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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这个女人对万事了如指掌的口吻。我本想恶狠狠地啐上一口,却又因为这个举动会让对方更觉得我孩子气而不得不放弃。
我将注意力从她转移到那些吊起的“孩子”身上。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最小的年龄似乎都比我大好几岁。他们的胸前涂着黑色的墨渍,七扭八歪的一堆字母,代表着他们生前的名字。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与那个亡灵——不,那个人相遇。或许是因为他那苦茶色的头发,或许是他胸前印着的字母最少,我选择了他。在机缘巧合或命中注定下,选择了他。
“Roe”。
R-O-E,罗。
第3章 罗
“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选择他么?”
女人幽冷的声音响起,一瞬间让我以为我挑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情夫。我掌心里托着那个人的脚,逗弄着他冰凉而细软的脚心,虽然对方像具死尸一样没有任何回应。“舍不得了么,法师?”
女人道,“这是笔交易,没什么舍不得的。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一点,免得你日后来给我添乱。”
我依旧在抚摸那双脚,哼了一声,“说说看?”
“这个孩子的名字叫‘罗’。如果没有几年前那场意外,他今年该十九岁了。”
哦,竟然比我还大四岁。若我的哥哥还在,大概和这个叫“罗”的人一般大。
“你知道他的死因么?”
我耸了耸肩,“我不感兴趣。”
“可你必须知道。”这个女人开始喋喋不休,“这对你的决定至关重要。你的目的是复仇,莱蒙,你走得将是一条铺满火炭的荆棘之路。如果选择了罗,不仅会害他万劫不复,连你也会迷失道路。”
我漠然道,“亡灵不是会听从他的主人的话么?”
“但你们来自两个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法师眼洞中的光芒柔和起来,“罗是个孤儿,他一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
“哦。”很乏味的开头。
“幸运的是,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同样,那也是他的不幸。”女人道,“收养他的是个寡妇,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小儿子。这二人需要有人为他们打理农田。罗很漂亮,他的眼睛尤其漂亮,就像晴空下波光粼粼的海洋。他被收养后就视那家人为至亲,耕作农田,照顾病患,收拾家务,每一样他都做得尽心尽力……”
我不由大笑起来,“或许我可以用他来拉车。”
“然后有一天,他的生活陷入了泥淖。”见到我笑,女人的脸色阴沉几分,“镇子上一位富商看中了他……”
我接道,“要把他带回去做男宠?”
“不。”她道,“他出高价,只要罗的一只眼睛,完整的眼球。一笔钱能做很多事,修葺房屋,治疗疾患,购买牲畜。罗回到家,对着镜子自己剜出了自己的眼球,将它装在匣子里呈给了富商。”
女人道,“有了钱,一切困难仿佛都迎刃而解。罗的那位弟弟病好了,剩余的钱还很充裕,那个寡妇不甘寂寞,找了个镇上的混子流氓当两个孩子的继父。很快,那个混球就败光了所有的钱,动辄殴打女人和孩子,让他们出去赚钱。”
我嗤笑一声,漫不经心把玩着斫骨刀。这种人我起码杀了有一打,芭芭拉说她最喜欢看我把那些男人剁成肉酱的画面了。
“直到有一天,罗的那位弟弟对罗说,‘哥哥,你把另一只眼睛也卖掉吧,这样我们就不用挨打了’。罗不愿失去最后一只眼睛,恳求道‘亲爱的弟弟,哥哥会努力去赚钱,不让你和妈妈挨打,能不能让我拥有这只眼睛,我还想看看这世界呐’。弟弟突然就哭了起来,‘可我已经和那位老爷说好了,如果你不把眼睛给他,他就要打断我的腿’。罗无可奈何,他在剜去自己眼睛时抑制不住地流了泪,然后,那颗眼球碎裂了。”
我突然笑不出来了。于是我拧开水囊,让腥血再次充满我的口腔,腥臭的味道像□□一般使我头脑清醒。
“你说的没错,他后来的确被抓了起来。”法师道,“不过不是作为富商的男宠,另一位大人物看中了他。在送往王城的路上,他从飞驰的马车跳了下去,随从拔出宝剑,刺穿了他的头颅……”
我打断她的话,“够了。”
“你想好了么?罗和你不同,他很善良,偶尔还很倔强。这些品质恐怕会给你造成一些麻烦。”女人指着其他几个躯体道,“这些孩子就不同了。这个生前因为偷了面包被打死,这个失足跌下悬崖,这个……”
“我要他。”我说道,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就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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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自己大部分时间是个冷静的人,起码不会被一些无聊的情愫干扰判断。但事实证明我实在自大,因为我每处命运的转折都是凭着一腔热血横冲直撞的报应。
我至今不知道自己那时选择罗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我能理智地分析利弊,或许就不会有日后那些麻烦事。但非让我说出一个理由,大概就是,他有一个忘恩负义的弟弟,我有一个狼心狗肺的哥哥,听起来很合适。
我盯着面前镜子里那个赤_裸的红发男孩,漫不经心的目光令他瘦削的脸看上去像把隐在阴影里的刀。“真抱歉把你未来的情夫带走了,法师。”
“被你看出来了。罗的确是我最喜欢的孩子,高大,英俊,还很善良,会是个温柔浪漫的情人。”这次轮到法师耸了耸肩,“可是没办法,我一向信守承诺。”
“我倒不需要那些狗屁的温柔浪漫,”我将身体前倾,眯眼道,“之所以选你最喜欢的,是我猜测你在他身上费得精力更多,获得力量后也会越强。”
“这可不一定。”法师神秘地笑了笑,“他能获得多少力量,由你决定,而不是我。”
“我?”
她搅动着一罐黑黢黢的药水,隔着很远我都能闻到那股重金属般腥锈的薄荷味,“仔细盯着这面镜子,莱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