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我好几次以为她会用巨镰将我的身体劈碎,那光刃却奇迹般地与我错身而过。起初我觉得是我运气好,后来我发现,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攻击我的要害。
“还要抵抗么?”
她漠然说道,沙哑的声音仿佛是刻意装出的。我疲惫地喘着气,化出属于我的巨镰,却连握着它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到底是为什么?”她隔着漆黑的兜帽望着我,说,“虽然普通的兵器伤不了亡灵,但另一个亡灵的巨镰却可以让它形神俱散。”
莱蒙孤寂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吃力地撑起身子,盯着她,道,“我有必须要保护的事物,即使拼尽全力……”
“是你的主人么?”
她的声调一瞬间变得冷入骨髓。我将巨镰挡在身前,她却没有攻击,而是唱出了一段歌曲。
“举世皆欺我,因而我永不感激;
举世皆负我,所以我再无眷恋。
这世界肮脏污浊,
这人心黑如泥沼。
不想看到,不要蒙上双眼,而要全部消灭。
不想听到,不要捂住双耳,而要尽数摧毁。
我的恨如怒海狂风,相合便是滔天巨浪,
我的怨如万仞高崖,低头便是万丈深渊。
恨吧,怨吧,愤怒吧,嘶吼吧,
这便是天堂之末,地狱之顶,世界为我们选择的唯一的道路……”
她歌声中的刻骨之恨令我头脑钝痛,恶毒的旋律钻入我的身体,正在腐蚀我的灵魂。恍惚之间,我听到昏藤古堡后那片墓地传来骚动。在月光惨白的映照下,那一座座坟里突然钻出一具具死尸。它们的皮肉早已消弭,只剩一副苍凉白骨,尖叫蹦跳着在女亡灵的歌声下挥动双臂。
【去杀死那些等候在城堡外的冬霆军,穿上他们的衣甲,取而代之,驭马赶去他们的营地……】
我从那歌声里听到了女亡灵给骷髅们的指示。我心急如焚,想去阻止它们,但女亡灵不停地用巨镰朝我攻击,消磨我的体力,阻拦我的去路,却始终不给我致命一击。
嗒嗒,嗒嗒……
骷髅扮作的士兵已经驭马奔出城堡,前往不远处的军营。我朝它们飞去,而另一个亡灵就紧紧跟在我身后。一筹莫展之际,我唱出了属于我的亡灵之歌,试图削弱女亡灵歌声中的仇怨,减缓骷髅死尸们前进的速度。
“没有用的。”对方淡漠幽冷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记重击,将我击倒在半空,“你的歌声传递的是善意与美好。而他们是迟暮帝国的亡魂,你用美好感染他们,不过是让他们忆起生前的幸福,愈发痛恨眼下悲哀的处境,更想杀掉万疆帝国的人罢了。”
“……”我撑着巨镰,微弱的幽蓝色萦绕身侧,只听到她一声清冷的笑。
“我不是说了么……”她轻声说道。虽然我看不到她的面庞和双眼,却蓦地感到一丝钻心的痛苦,从灵魂深处缓缓蔓延。
“怨恨,绝望,无能为力,在暗黑之路上匍匐前行,用转瞬即逝的希望自欺欺人……生命总是如日暮般浸染苍凉,逐渐褪去色彩,沦为黑暗降临的前奏——这才是世界的原貌。”
****
法洛斯和残存的冬霆军,骑着从昏藤古堡马厩里的骏马,快马加鞭,朝城外的军营奔去。
该死的!
他将马臀狠抽一记,在骏马的嘶鸣声里奔向了冬霆军驻扎的大营。事情果然正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那些骷髅兵和其他冬霆军厮杀在一起,火光将军营映得犹如岩浆滚滚的地狱。
法洛斯跳下马,朝喊道,“当心,它们是受到亡灵驱使的死灵!可能有不死之身!”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刀剑刺耳的碰击声里。冬霆军们努力劈砍死灵骷髅的躯干,但毫无作用,它们被砍断的骨架可以重新接回,满地都是跳动的骨头。
法洛斯一脚踩碎一根蹦跳着要接回自己胯骨上的腿骨,那个骷髅怪叫一声,连剑也不挥,直接甩着锋利的手骨就朝年轻的骑士刺来。法洛斯挡下了骷髅的攻击,伴随一声吃力的嘶喊,将它掼倒在地,砍成了碎片!
然后,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碎片被一股看不见的黑气环绕,重新粘合。法洛斯来不及再度劈碎骨架,身后又一个发狂的骷髅跑来,朝他乱劈乱打。
地上又多了十几个冬霆军的尸体。法洛斯闭了闭干涩的眼眸,感到剑柄在冷汗黏腻的掌心里滑离。他睁开眼,正打算拼死一搏,半空突然蹿出一道幽蓝色的身影,仿佛悬浮的火焰,径自朝他们的营地飞来!
法洛斯几乎当即就认出那是属于亡灵罗的灵体,朝其他人吼道,“和骷髅分开,保持距离!”
呼地一声,夹在泥地里的草屑和石子被那道狂风吹起,眨眼之间,亡灵的巨镰已扫过上百只骷髅的骨架。
浮动在骨骼内的黑气嗞嗞尖叫着散去,而那些骷髅在短暂的狂乱后,便彻底跌倒在地,成为一摊死气沉沉的骨头。
****
我用巨镰支撑着几欲倒下的身体,感到气息从起伏的胸腔急促地进出。女亡灵的身影在暗夜中游荡,落在我的面前,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我否认,你所说的,就是世界的原貌……”
我颤巍巍地站起,一个踉跄差点再度跌倒。我明白此时的我没资格说这些话,但我还是坚持着起身,想让我的姿态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而且,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我深吸一口气,发丝凌乱地盖在额前,遮住我的视野,“比起日暮,黎明更好……”
她没有说话,我们相对无言。我尽可能趁她沉默时恢复一些精力,试图重新汇聚起那些微弱四散的光焰……
“罗。”
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它曾浸染日暮,飞过一望无垠的原野和馥郁芬芳的野花,与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们共同朝着云霞蒸蔚的山谷呼喊世界和上帝,分享着彼此的快乐和悲伤。它让我感到无比熟悉,可此刻又是如此陌生。
它在呼唤我的名字。
“你果然还和以前一样。世界都变了,唯独你还是过去的模样。”
面前的女亡灵悲戚地说着,兜帽被夜风吹下。她凌乱的黑色短发在空中四散,露出了真正的面容。
而我的心便在看到她真实容颜的一刻,彻底如坠冰窖。
“你知道么……”
她朝我扑来,青白色的光焰在手心里燃烧,穿透我用以防御的光墙,声音邈远如风中交织的纤小飞尘。
“亡灵是可以变成人类的,只要它的主人死亡,只要它不选择陪伴在主人身边,而选择吞噬主人的灵魂。”
她击中了我,让我幽蓝色的光焰溃散消弭。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头,从高空坠落,却被接在一双手臂上。
冰凉的泪水洒满我的面颊,流进我僵硬的眼洞深处。我动不了,只模糊地看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盈满泪光,就像融化的冰块。
“我要杀了你的主人,莱蒙·骨刺。我要将他扯下王座,将沉重的王冠狠狠砸到他那厚颜无耻的脸上。我要剥下他的灵魂,填补你的残缺,让你成为真正的‘人’……”
我昏了过去,灵魂在彻底丧失知觉的躯壳里横冲直撞,绝望疯狂地叫嚷。它痛哭着,挣扎着,咆哮着,想要冲破一切,想要让那再无生息的肉体苏醒站起。
——只有你才值得这一切,值得拥有一个完整的灵魂。
——你已经很累了,先睡一会儿吧,罗……
不要。
我听到了灵魂的尖泣。
我不要。
第67章 深渊之侧
法洛斯带领剩下的冬霆军撤离了昏藤古堡,驻扎在十几里外一座高山的山脚下。国王的亡灵在古堡一战后便失去了踪影,军中弥漫着灰色的情绪,连马匹的鸣叫声都衰残无比,像被冰雹砸烂的谷穗。
骑士明白,几年前嗜血亡灵带给他们这些持剑的战士——不如说是“人类”的阴影有多大。一个亡灵的存在便可使上万人数军队的努力化为乌有。青白色的光焰,如今,他又一次在夜空看到了。
法洛斯怔然注视着自己的手心,相同的焰色。假如每个亡灵所属的光焰颜色都是唯一的,那他几乎可以确定,几日前袭击他们的亡灵,跟当年格森·伦瑟尔召唤出的嗜血亡灵是同一个。
这是为什么?从他对亡灵有限的了解来看,一般亡灵只听命于他的主人。嗜血亡灵得到的应该是格森的灵魂,但现在它成为了弑君者艾略特的手下。如果不是艾略特用手段将亡灵收入麾下,那便是……
想到这一点,法洛斯登时觉得不寒而栗。
那便是,当年的嗜血亡灵,体内本就是艾略特的灵魂。而所谓的“格森·伦瑟尔召唤亡灵失败”不过是场诡秘的阴谋,引爆了事件背后一个巨大的可能性——格森·伦瑟尔或许本就是万疆帝国的叛徒,莫哥尔族的卧底和奸细,而他真正侍奉的其实是艾略特·斯图尔特。万疆帝国的覆灭,包括亡灵的屠戮,都不是命运的偶然,而是人为操纵的必然!
“该死的!”法洛斯气恼地怒吼一声,死死扯着自己的头发。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国王说的话,明白了对方的顾虑,以及那暴虐无常的脾气究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