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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梦中人缠上了 (莫吟诗)


  未料到,即使成了画灵,他依旧逃不脱。
  他饿了。
  巧儿夫人的夫君满面平和,整日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被磨光了棱角的一块软石,画起画来却颇有豪气,只可惜灵气不足,画出来的画总是缺那么点“东西”,这东西煞是难求,他苦苦寻求多年不得,多次起了放弃的念头,可终究舍不得脑中的景色与数十年的苦工,就是这念想与他的日子一起,不上不下地折磨着他,可他笑着,不肯妥协。
  因为他的夫人说:“我带来的这许多嫁妆,没有一样抵得上你送我的那副画,这聘礼,你可不能收走啊。”
  夜歌颇有兴味地看着他们,据他所知,灵感由情而生时,常能迸发出最绚丽的作品。他品尝着巧儿献予的寿命,不知是否她总是用那澄澈的目光望着自己夫君的缘故,原本无味的寿命也变得香甜起来,巧儿迅速的衰弱下去,画者却在飞速进步,境界日高。
  那天夜歌贪嘴吃多了,有些微醺,兴致格外好,他落在小木窗口蹦蹦跳跳,歪着头睁大眼睛看他,还为他唱了一支曲儿,画者惊为天人,提笔蘸墨,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那是画者的第一副杰作,很快被人慧眼识出,从此画者的身价便水涨船高。
  画者如入了那道“坎儿”,无数灵感在他的脑中绽放出一朵朵璀璨的烟花,他来不及将它们一一画下,只能截取最美情景,尽力将它们完整呈现在纸上。
  他沉溺在这种近乎中了邪的癫狂中,甚至忽略了夫人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夜歌冷眼看他画出了一副又一副的杰作,到了第八幅时,也不知为何,正在画画的手忽然僵硬了,画者努力了几次都无法落笔。
  他瞪着自己的画纸,像是清醒过来一般,将笔一搁,急匆匆地赶回家,却只来得及握住夫人垂落的手,冷得如同窗外飞落的雪花。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只手的触感太清晰,自那以后,画者的手指僵硬,再也拿不动笔,他将笔墨纸砚扔了一地,开始喝酒,醉在一片狼藉里。
  在朦胧中他看见那副初识的图里飞出了一只鸟,正是那日唱歌的“知己”。
  他想起什么一般,手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却没扶稳一下子滑倒在地,干脆自暴自弃地朝鸟儿磕头。头磕得越来越重,直到那一头下去就是砰地一声,再抬起头时细细的血丝顺着脸颊流下来,多日来的悲伤终于混着酒劲一起翻涌起来,他觉出自己迟钝到不能再迟钝了:“鸟仙……我知道你是鸟仙!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的巧儿回来……只要她回来……我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尽管拿去……”
  “即使是你的灵感?”
  他好像听见了那只鸟在说话,却不觉得奇怪,只忙不迭地点头:“只要她回来!我只要她回来!”
  鸟儿轻轻叫了一声,就像是一句无聊的嘲讽。
  画者揉了揉眼睛,他看见巧儿夫人婷婷袅袅地走来,她穿着洁白的衣,簪着那支他送她的发簪,他们相遇在长着柳树的湖边,画者拥着这不甚真实的人,喃喃倾诉着情思与衷肠。
  她不说话,只是靠得更紧了些。
  醒来时,他看见那只白鸟停在窗台上,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后悔吗?
  他摸了摸自己手上的一层厚茧,摇了摇头,笑了。
  夜歌落在他的肩头,将他身上一层灵气如同冰糖葫芦外的糖衣般嚼碎咽下去。
  画者坐在棋盘的对面,零落的棋盘已被摆好,巧儿递上那杯冷了的孤茶,忽的,一朵桃花落入茶中,画者便看着她傻笑,巧儿也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转而便是深秋,巧儿望着古道上车马往来,再望一望远方水面,顺手以红叶下酒。画者认出这是自家后院的土坡,自己有一日外出游玩归来见过巧儿在此处看风景,他也没有多想,只道她是觉得这景色好看。此刻他才发觉这空旷的景是这样孤独,他抚着她的肩膀想说两句话,却好似被堵住了喉咙,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晚菊在风中绽开,细细的女声和风吟道:
  斜阳渐冷孤瓣飞,
  漫山颜色啼声悲。
  浊酒迭淡饮不尽,
  枫叶又红离人泪。
  深冬已至,巧儿靠在床头,痴痴看着窗外,忽而吩咐下人道:“你们去把窗口那枝花剪了吧。”
  下人不解道:“夫人,都说这艳红的花儿是吉兆,放着也能给夫人添个景儿,何必剪了它?”
  巧儿笑道:“它挡着我看风景了。”
  剪下的花枝被插在白瓷瓶中,弯出一道奇特的弧度。对面的屋子则在窗框中露出了一角,恰能看见那副二人初识的画。
  ……
  画者在现实与幻境中来回,直至最后他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真是假,只是像跟自己较劲,扳着僵硬的手腕在画纸上拼命地画着,画那忽隐忽现的石头,画那高大苍劲的松柏,画那飞流而下的瀑布,还有山顶上两只鸟儿并肩而立,他的眼角望见巧儿站在他身侧,那点坠落的殷红在眉梢晃动,他闭了闭眼,泪落在手上,巧儿似乎怔了怔,随后笑着握住了他的手,灼热的温度融化了手中的冰霜,他们为那两只鸟点上了眼睛,一瞬间几乎听见“呼啦”一声响,两只鸟挥翅而起,比翼而飞,渐渐化为空中两个小点。
  画者的灵气早已被啃食殆尽,连寿命也所剩无几,巧儿坐在床边抚摸着他的脸,画者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有一物赠你。”
  巧儿抿了抿唇,画者指了靠在墙角的卷轴。
  卷轴被打开,一只白鸟在绿意盈盈的枝头转过头来。
  巧儿转过头看他,画者忽然张口吐出一口血来,血滴溅落在画纸上,落成白鸟头上一抹朱砂,落成枝头点点殷红。
  “巧儿”道:“你早知道?”
  画者望着他,死去多时的眼睛忽然发出奇异的光彩,他奋力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
  他说了什么,“巧儿”没有听清,谁也没有听清。
  画纸波动起来,那些墨色融化为一副狰狞的牢笼,朝“巧儿”扑来,“巧儿”纤细的手脚上突然生出了金色的锁链,将他牢牢锁在了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柳画梁睁开了眼睛,捏捏手心里雅天歌的手,却发现他比自己醒的更早些。
  笼子上的花已经凋谢,只有狰狞的荆棘和倒刺,两人走上前,往里头望去。
  出人意料的是,那笼中并非白鸟,而是画者。
  柳画梁道:“兄台,你怎么进去了?”
  “我……”画者转过头来,他的眼睛无波无澜,呆呆望着他们,“白鸟儿,我不一小心,让它施法逃走了,我想阻止它,却被它关了进来……”
  柳画梁道:“它施法逃走?你忘了那位献笼者说过,此笼坚固无比,它是决计逃不走的。”
  “不……不是的……”画者的眼中浮现出困惑的神色来,而后是不知所措的茫然,“逃不走……逃不走?逃不走……那我是谁?我是谁?我不知道,我的白鸟儿飞走了……他逃不走的……”
  柳画梁道:“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吗?”
  画者无比惊恐地瞪着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你又是谁?你……你滚,不要待在这里,你滚!!”
  柳画梁道:“我倒是一早就想滚,是你强行将我们留在此处看完这出戏的、”
  画者睁大了眼睛,颤抖的手在空中狂乱地舞动:“不!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有何居心!为何在这里妖言惑众,你快滚出我的画!滚!滚!!!”
  柳画梁叹了口气道:“我读过的典籍中,只有因为迷恋画灵而在幻境中死去的人,倒是从没见过被自己的幻境迷住的画灵,你说是么,画灵夜歌。”
  这名字仿佛一个咒,从柳画梁口中吐出的一瞬间,时间忽然静止,直到画者仰头发出长长的哀鸣,他满头青丝从发根处开始褪色,接着是衣服、鞋子,全部化为苍凉的白,他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大颗大颗血红的泪珠从他眼中滚出来,就像是那日夫人簪子上的珊瑚珠。
  画灵夜歌,食人精血,予人灵感,且食量极大,饱餐后报以歌曲,闻者无不陶醉,无不为之疯狂。他见过世间的才子佳人,亦见过颠者狂者,沽名钓誉之徒,自私自利之人,见多了实在心烦,能填饱肚子就行,他犹如例行公事般活在世间,给予幸运者技巧与天分。
  直至遇见她。
  柳画梁顿了顿,道:“夜歌,你还记得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吗?那画者从未穿过那样白净的衣,他的衣袖上总是沾着墨迹,脸上也时常花成猫儿一般,巧儿夫人喜穿白衣吗?喜戴红簪吗?喜欢这些的,是你。夜歌,你既不是巧儿夫人,也不是那天才画者,你不过是他们故事中的一只鸟罢了。你在自己的幻觉中一次次沉迷,其实这里的画者是你,巧儿是你,夜歌也是你,你锁住的人,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你沉醉的这幅画里,从来就没有你的位置。”
  夜歌看着他,将笼子的边框握出一道道指痕。
  “但……”柳画梁垂下眼,叹了口气,“那画者终究不忍,还记得那个献笼的黑衣人吗?若我未猜错,那便是画者留在画中最后一道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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