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流墨台的高处一圈圈摆放着各家送来的字画,排列在古朴的架子上,由阵法压着迎风不动,字画被归类赏玩,每类分别取了雅号,花类名花解语、山水名引水歌、竹类名空虚林……其中花解语最为艳丽,水平参差不齐的花儿凑在一起争相吐艳,远远望去倒真像是片生机勃勃的花园。只是看这朵富丽堂皇,凑近一瞧,却是莲花,瞧那枝妖艳妩媚,却是冬梅,清水濯濯的不是水仙是月季,粉蝶乱飞的不是木香是辛夷……
此刻雅天歌正在对着几幅兰花皱鼻子,嗤了一声道:“狗屁狗屁。”
顺手抄起一边的小墨笔,在嘴里抿一抿,就开始在画上乱涂起来。正涂得高兴,忽然察觉有人在靠近,他连忙不动声色地将墨笔藏进袖子。
柳画梁晃到他面前,道:“又见面了,小鬼。”
这声音好生熟悉,雅天歌眉头一跳,拔腿想跑,被柳画梁拎住了后领,强行转过身。
雅天歌忙低下头去,小声道:“这位哥哥,上次的事多有得罪了,因我很少下山,一时太过忘形闯了祸,又因为害怕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请哥哥谅解!”
柳画梁道:“这位哥哥若不是上次被你坑过,肯定又要信你了。”
“哥哥恕罪,我家里养了只鸟儿,一直想给它个鸟笼,可惜我囊中羞涩,见了那鸟笼实在喜欢,一时昏头做了错事……”雅天歌的头更低了,声音都染上了一丝哭腔。
柳画梁不知从哪里摸了根笔,在手指上灵巧地转了两圈,随后抵住了雅天歌的胸口,柔软的笔尖一路划过他纤细的脖子,停住,笔杆上翘,撬起他的下巴,雅天歌的脸不由自主地仰了起来。
柳画梁笑道:“这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可真没白长,我倒是好奇,‘一时昏头’的你会在这些画上写点什么。”
雅天歌眨眨眼:“我没有……”
“没有?”柳画梁弯下腰,伸出拇指轻轻在他唇上擦过,然后把手指伸到他眼前,指上一片浅浅的黑,“墨水好喝吗?”
雅天歌:“……”
柳画梁直起身,转过脸去看画,发现那几幅画上都被添了些极不走心的东西,一小团一小团的黑墨水,都长了张可笑的脸,星星点点地卧在画的各个角落。
柳画梁:“……耗子?”
雅天歌:“猫。”
柳画梁:“为什么是猫?”
雅天歌小声道:“……妙。”
柳画梁:“……”
柳画梁指了指画上的墨水团:“你那耗子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雅天歌可怜巴巴道:“它们是说,虽然我个头小,也别欺负我嘛……”
柳画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若是不偷鸟笼、诬陷人、转身就跑,也没人欺负他。”
雅天歌:“……”
柳画梁一手搂着他脖子,拖着他边赏画边道:“混小子,我看你的身手不错嘛,上次逃得那么快……”
雅天歌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到了腰间的剑上。
“不过……”柳画梁摇摇头道,“雅氏能有什么厉害的功夫。”
雅天歌松了口气,将手微微放松。
柳画梁忽然又将目光转了回来:“莫非是雅氏后山有什么高人……”
“……”
柳画梁:“哈哈,开玩笑的,又不是民间的小说。”
“……”
“远看挺瘦弱的,近了一摸,你的身体倒像是每日苦练……”
“……”
“但也就这个程度,看来资质是过于平庸了。”
“不过嘛……”柳画梁微微侧目,“你这剑拔进拔出的……”
“蹭”的一声,剑出鞘了,寒光凛凛的剑尖直指柳画梁的胸口。
柳画梁两指捏住了剑锋,侧身躲过,笑眯眯地看着他:“……倒显得你的腰特别细啊。”
“不如以后就叫你小蛮怎么样?”
“……”雅天歌眯起眼,蓝色的灵力猛然燃起,从他的剑柄直冲剑尖。
柳画梁微微睁大了眼睛,两指用力一弯,那股灵力在尽头十分突兀地被压制住了。
一瞬间的失神,雅天歌就从手下溜走了,他灵巧得像条鱼,在花丛中穿梭,柳画梁反应过来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几幅画,将笔尖在嘴里抿了抿。
几天后,人陆陆续续地来了,不时传来有人吹笛抚琴的声音,也有人随意坐着吟诗饮酒,有人挥毫泼墨即兴作上一副两幅,立刻就有人为其赋诗,白灵山上一派风雅的景象。
此后柳画梁又撞见那小鬼两次,都被他溜了,第三次夜里,雅天歌在厨房里偷酒喝被柳画梁抓了个正着。
“小蛮,偷酒哪?”
雅天歌一个激灵,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去,强行咽下去后转身看着柳画梁:“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画梁道:“没干什么。”
又用手指了指酒壶:“分我点呗。”
“……”雅天歌道:“这么多酒壶,你自己不会拿啊!”
柳画梁道:“拿了我不也成了偷酒的了?”
“……”
柳画梁从他手中拿过酒壶,啜了一口:“哎,这些读书人真是无趣,喝这么淡的酒。”
雅天歌瞥他一眼:“抢别人的还嫌弃?”
柳画梁道:“偷别人的也敢强词夺理?”
“……”雅天歌从小坑人,却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柳画梁看了他一眼,笑道:“别生气嘛,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雅天歌没理他,冷着脸看柳画梁在厨房角落的灰里扒拉扒拉,拖出一个小泥罐子,乍一看像个骨灰盒。
他宝贝似的扫了扫表面上的灰,蹭得雪白的袖子上一抹一抹黑色,雅天歌看不下去了,道:“这什么?”
柳画梁头一抬,露出个极灿烂的笑容:“朋友送的,我藏了一个月都没舍得喝……”
他将上面的塞子打开了一点,隔着一段距离,雅天歌闻到了酒香。他从未闻到过这样的酒香。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缥缈的,柔软的,令人痴醉、令人迷茫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又喝下了几杯,只是感觉过了许久,久到山崖成了平地,石头溶成溪流,久到一切沧海桑田,他化为一棵树,化为泥土,又重生成一只鸟儿,停在那山崖边的小窗子上。窗里有人在笑,笑声却很年轻:“……你想拿他做鸟汤?”
老混蛋……他张开嘴,却只发出细细的鸟鸣。
雅天歌睁开眼睛,看见一方纱帐,移动视线,掠过简单的桌椅、书架,他看见窗沿上有个破鸟笼,笼中有只绿色的鸟儿,鸟儿正在打瞌睡,不时被惊醒发出“啾”的一声。
他猛然坐起身,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过去的几年都是梦,自己才刚刚在那间悬崖边的小鸟笼中醒来。
☆、前世(二)
“小蛮啊,昨晚耍酒疯还不够,今天还想继续?”
雅天歌惊得微微一缩,才发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一头漆黑的长发铺了半张床,半睁着眼睛,朝他挥了挥手道:“要继续自己回房耍去,别打扰我睡觉。”
“喂……”雅天歌慢慢道,“我昨晚……说了什么?”
柳画梁蹭了蹭枕头:“你去问莺儿,她昨晚被你吓得到处乱飞……”
雅天歌盯了他一会儿,转头去看那只鸟,那绿鸟原本站在一个漏了底的破笼子里昏昏欲睡,此刻出于本能哆嗦了一下,差点摔下来。
雅天歌手一张,剑从衣裤堆中飞了过来,他伸手一拔直直向柳画梁刺去。
正睡得安稳的柳画梁忽然睁眼,一把抓住他握剑的手腕往下按在床上,顺势翻身锁住他的腿,将他压在身下。他们离的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柳画梁的发丝滑落了一两缕,轻轻划过雅天歌的面颊,有些痒。
柳画梁望了那绿鸟一眼道:“莺儿,你又说了什么惹他这么生气?”
莺儿在鸟笼里扑腾。
柳画梁叹了口气,道:“昨天你都要拿她炖汤了,就算她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雅天歌动弹不得,只能狠狠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柳画梁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像后山的狼,但是因为太嫩,又有点可爱,竟然忍不住笑出声:“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反正我什么也没听到,你要真怕她听到什么,就拿去炖了吧。”
雅天歌恶狠狠道:“骗人精!”
柳画梁用很受伤的表情看着他:“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不会痛吗?”
“况且……”柳画梁一边说着一边放开了手脚。一得自由,雅天歌指尖一闪就冲他刺过来,瞬间又被制住。
柳画梁笑眯眯道:“就算我真听到了什么,你又能怎么办?”
书画展开展当日,柳画梁远远就看到雅天歌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他身边有一男子惊叫道:“天杀的,我的画里多了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狗!”
“哪个不长眼的在我的画上画狗?!”
只见雅天歌好奇地凑上前去,面前的画中央,一颗大树下本该卧着他的丑猫的位置卧着一只狗,面目可笑,身后摇着跟粗长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