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楼讶然道:“我的身体?”
“是啊。”翠姑的脸仿佛都亮了起来,她朝一边的洞穴一指,洞穴里立刻亮起了红光,三人走到了洞门口,只见一个年轻的身体躺在中间,周围布了一个血红色的结界。
无梦立刻向前走了一步,翠姑一闪身拦在他面前,一双丹凤眼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
朱楼在无梦的肩膀上搭了一下,然后走到他面前道:“生死之交。”
无梦将眼睛从那身体上收回,道:“你守了他十年?”
翠姑道:“与你何干?”
无梦道:“是你在姜沁的身体里放了那鬼气?”
翠姑冷哼道:“与你何干?”
朱楼问道:“翠姑,那些夭折的孩子,可是你杀的?”
翠姑垂下眼片刻,抬起头道:“是又如何?”
朱楼道:“为何?”
翠姑道:“若不吃掉他们的魂魄,我又如何保护少爷的身体?”
“翠姑……”朱楼闭上了眼睛。
无梦道:“既然身体是他的,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翠姑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是,可是少爷的东西,只有少爷自己能动。”
无梦道:“若我非要动呢?”
翠姑道:“那我也只好不顾你和少爷的生死之交了。”
无梦的剑已在背后嗡嗡作响,朱楼却上前一步,插/进他们中间道:“别动刀动枪的,我自己的东西,自然要我自己取回来。”
无梦皱眉道:“朱楼。”
朱楼笑道:“没事,你若不放心,就跟着我一起进去。”
说着他看了翠姑一眼,翠姑点头默许,朱楼走入洞穴,结界消失了,红光熄灭,山洞里一片漆黑。
无梦自觉的把指尖点亮了,这回却不再是火柴,而是足够大到将整个洞穴照亮。
一人一魂朝着那副身体走去。
无梦轻声在朱楼耳边道:“那个翠姑真的可信?”
朱楼道:“反正不信她我也已支撑不了多久,况且,凭你的本事,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能避得过吧……”
“那你呢?”
“我……”朱楼没来得及说话,洞里已恢复一片漆黑,他感觉到身边人已停下脚步,全身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怎么了?”话音未落,朱楼猛然回过头。
只见面前红光一闪,他疾步后退,避开那夺命的一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暗中翠姑的笑声格外刺耳,“梅秋烟,这么多年,终于让我赢了一回!”
“翠姑?”
“柳画梁,你娘生时打败我无数次,死后还不肯让我安宁,用那符咒引我守你这么多年,我恨她,也恨你!是你们让我吞噬那些孩子的魂魄苟且偷生!我始终在等,等了这许多的年月!梅秋烟,我现在可算是咬到你了么?!”
阴冷的魔气拂过身边,转瞬间就包围了他。朱楼只觉得全身冰冷刺骨,耳中似有怨鬼在尖声啼哭,魂魄震荡,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好歹!”
忽然一阵狂风掠过,朱楼眼前红光爆闪,洞中被映照的如同地狱,万兽吼叫骤起,怨鬼的啼哭声瞬间湮灭,朱楼觉得身上好似被压了一座大山般沉重喘不过气。
朱楼艰难道:“无梦!别伤她!”
身边的压力减轻了,身边似有暖流涌入他的魂魄,朱楼抬起头,只见无梦正站在他身前,掌心红光如血,翠姑伏在墙角,蜷成一团。
朱楼已经不剩多少灵力了,他的手只剩一层淡淡的莹蓝色,他将手轻轻搭在无梦的肩头道:“无梦,够了。”
无梦转过头,他的眼睛金光流转,在红光中华丽到诡异。
红光黯淡下来,朱楼道:“我的灵力不够了,麻烦你点个小蜡烛行不行?”
洞穴里又亮起了一小点蓝色,犹如萤火。
朱楼走到翠姑身边,蹲下来。
翠姑的魂魄已近透明,一双眼睛仍一瞬不瞬得看着朱楼,她缓缓道:“那个孩子长得真像你啊,却被人封了记忆,变得疯疯傻傻,受人欺负,那些欺负他的孩子实在是……可恨至极。我想保护他,就像小时候,保护你一样……”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魂魄,若不是为了等你,我早该散了……”
朱楼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小混蛋,这次我吓到你没有?”
“没有。”朱楼轻轻的笑了,“我知道翠姑是不会伤害我的。”
翠姑愣了愣,摇着头笑起来,“你们柳家人,还真是……我的克星啊……”
翠姑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消散,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就像是看见了当初那片草原,那个小院,东方泛起白色,太阳即将升起,她又唱起那不成调的小曲儿:
竹风倚小窗,纸鸢丝线长,春意二三丈,随水几方圆。
误啄黄发鬓,忙撞稚童鬟,笑语多剪碎,高楼听阑珊。
“小混蛋,再见了。”
☆、前世(一)
那个人躺在中央,尽管脸色苍白,却一点也不像是死去多年的样子。朱楼转过头看着无梦,无梦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又抿起来,好不容易吐出三个字:“还不去?”
朱楼道:“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无梦摇头道:“没有。”
朱楼眯起眼睛:“真的?”
“真的。”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低沉的声音,朱楼想,或许是掩饰不了。
于是他慢慢朝前蹭了两步,又忽地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像是承诺般道:“我不会消失的。”
未等无梦说话,他一脚踏入了自己的身体。
他在燃烧的火海里,有人紧紧拥着自己的身体,那是个温暖到灼热的怀抱。然后他被人从那个怀里挖出来,周围越来越冷,朦胧中他看见漫天飞扬的大雪。
“丹师叔……我爹娘呢?”
抱着他的人僵了僵:“阿弦,以后你就是我白家的人,没人敢欺负你。”
“我爹娘呢?”
“阿弦……”
“我爹娘呢……”他奋力起身抓住师叔的衣领,最后却扎进了他怀中,“我爹娘呢……翠姑呢……”
白辞丹将他牢牢抱在怀中,孩子是那样单薄,他生怕自己一用力,他就消失了。
之后的记忆是模糊的,手腕上轻轻移动的手指,嘴里苦涩的草药,有人凶巴巴地叫他的声音,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个人的哭声唤回了神志。
那个人——站在他床前,两眼血红、尽力忍着却依然全身发抖的人——伸手指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坠落下来:“你还我爹娘!我家供你吃穿,你这扫把星——”
“安儿!”一声呵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小小的白易安顿住了,小脸憋得通红,他忽然高高扬起手,柳画梁只觉得脸上一痛,抬头时,白易安却已经跑走了。
白辞青走上前来,垂下眼,以一种非常悲痛的语气对他道:“画梁,安儿的父母刚刚被那魔头……你别怪他。”
周围的声音都在耳边飘来飘去,柳画梁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白辞青好像不太愿意与他多交谈,匆匆离开了。
后来柳画梁不止一次地听说,白易安的父母,也就是白辞丹夫妇,因为柳家被灭而与大魔头结下梁子,此次在出门的路上恰巧遇到了那大魔头,双双死在魔头手上。
关于柳画梁童年的记忆始终是断断续续的,仿佛他本人就是这么个随随便便的样子,记着记着就忘了。
这记忆中的另一场大火伴随着混乱来临了,他和白易安匆匆逃出了房子,在外头看着一群人手忙脚乱地穿梭,仿佛这是场扑不灭的大火,白易安出人意料地安静,柳画梁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却愣住了。
他第一次在白易安的脸上看到了多年后的那种冷漠,而现在他稚嫩的冷漠还伴随着熊熊燃烧的仇恨。
柳画梁拉了他一下:“易安,你怎么了?”
白易安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将手缩回来,他看着柳画梁,轻声说了什么。
那晚很吵,人群慌乱奔走的声音、木头燃烧时哔哔啵啵的声音,房梁不堪重负倒塌的声音,还有人尖叫哭喊的声音,柳画梁怀疑自己听错了,又觉得自己不可能听错,因为他似乎在哪里听他说过一次,也是这样轻轻的,伴着冷漠与仇恨,从他的薄唇里迸出来。
他始终不懂他的意思,即使是在现在,更何况那时,他实在太小,也太糊涂。
在白辞青的安排下,他和白易安十六七岁时便已成名,白易安被冠以“白修罗”之名,柳画梁却得了个“风不雅”的名号。
柳画梁喜好结交各类牛鬼蛇神,从不守规矩被逐出师门的师弟到江湖上名声狼藉的浪子他认了个遍,所以在白灵山的流墨台上又看到那偷鸟笼的小鬼时,他很高兴。
流墨台依地势而建,四周很高,一路向下凹陷,中间一块微微突出的平地恰似一方巨大的砚台,砚台正中杵着一根‘墨条’,高逾数丈。每逢暴雨,雨水会在台中积起来,这“砚台”不知用的什么石头,会将积下来的水染成浅黑色,故而得名“流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