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怎么,你很吃惊?”二十九反问,“有什么关系,你在乎这个干什么。”
“什么叫在乎这个……”昼司提高音量:“天气干预是为了在最大程度上减轻人员和财产损失,不是为了搞什么大屠杀!”
“是最大程度减少‘虚摩提的’损失,”二十九纠正道,“你们全都一个德行,把自己当神,当救世主,畅想宏图伟业之前,先看看脚下的人吧。”
说完这句话后,昼司没有反驳,二十九也不再吭声,现场气氛有些僵硬,二号拍了拍手,打断道:“好了好了,先说说现在怎么办吧,谁会游泳?”
在场数人迟疑地看着彼此,稀稀拉拉地举起了手——废土上哪里有什么需要游泳的机会,举手的只有昼司、夜愿、冯伊安和二十九,连二号本人都没举手。
“哈哈哈……”二号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那就弄个船来。”
“上哪儿弄?”七十三一脸懵。
“我倒是记得……之前看过一个什么广告……”安息皱着小眉头,“海下岩浆观光什么的……”他比划着手势:“以前海岸的断崖那里不是有很大一个岩浆瀑布吗?岩浆到了海里,外部冷凝,里面继续膨胀,变成大怪物在水下走。”
安息说着把手指张开五爪,肩膀耸着,手臂晃晃悠悠地挥舞,象征是“大怪物”,所有高级辐射人都被萌坏了。
“有水下潜艇参观的项目。”米奥也想起来了,“海岸还有一大票水空两用的循环艇,是渔民的。”
“行,知道有船就行。”二号说罢但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插着腰寻思,苦恼的样子像一只捞不到蜂蜜的大狗熊。
“而且按照二十九的说法,这种事情如若不是第一次发生,也早该有了对策。”冯伊安说,面对夜愿担忧的双眼,他微笑道:“别担心,人们总能想出办法活下来。”
天色渐晚,硕大的月亮升空了。
这月亮简直大得出奇,且十分明亮,几乎能用肉眼看见上面的环形坑,好像什么被放大过的月亮截图一般。七十三蹲着学了几声狼嚎,安息大笑起来,其他变异人也学它狼嚎,一时间全是“嗷呜嗷呜”的声音。
笑过之后,安息问:“海水什么时候退呀?不对,海水会退吗?”
夜愿看着巨大的月亮:“不好说,涨潮水位会更高。”
幺幺零问:“那怎么办?要回番城吗?找一栋高楼呆着。”
众人纷纷回头去看番城——一栋栋的高楼林立在水面上,月影投下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倒影,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只是……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这里,又要走回头路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况且,此刻不前进的话又待何时?
不能前进就到不了虚摩提,上不去主岛就做不了血清试验,而这个传说中的血清一天不做出来,每个变异人头上的刀就都落不下来。
夜愿想着,主人也已经离开虚摩提太久了,他晚一天回去,事情就更加失控,心中一定很焦急。
夜愿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挪到昼司身边紧挨着他抱膝坐下——主人已经沉默了好一阵,也没吃什么东西,就是喝了点水。夜愿问:“主人,你不舒服吗?是不是着凉了。”
“没有。”昼司答,“想事儿呢。”
“嗯,”夜愿理解地点点头,“在想虚摩提上的事吗?还是……在想二十九说的事。”
“都有,还有……”昼司扭头看了他一眼,“之前的事。”
夜愿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昼司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在想,这一趟意外的旅程恰好是你陪在我身边,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夜愿没料到他这样说,一时间答不上来。
昼司没有解释,又说:“其实,我觉得它说的挺对。”
夜愿问:“谁?”
昼司下巴朝二十九的方向抬了抬:“我之前太傲慢了,仔细想来,这种傲慢和我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亏我还自以为是地在心中划分你我,其实都是一路货色。”
夜愿:“不是的,您教我的……”
昼司摇了摇头:“我坚持着以为正确的事,却只是坐井观天,虚摩提不过是一寸方圆,怎么能代表大海,怎么能代表世界。古话说,资本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有血和肮脏的东西,你看,我从不知道位于虚摩提暗面的林堡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那里充斥着人口走私、器官贩卖和色情行业,也从没听过那么血腥暴利的斗兽场,更不知道简单一个天气干预,就能毁掉废土无数栖息地。”
夜愿哑口无言。
他想着,自己其实可以劝劝主人——台风中心虽然平静,但却是危险的核心,危机四伏,有许许多多要考虑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可以安慰主人——他在废土走过一遭,就是命运的安排,要他领略最硬核的现实,是他毕业前最后的课程。但是夜愿看着星辰大海,背后是广厦林立的沙漠,天地空旷又寂寥,那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忽然感到了疲倦,一种灵魂上的倦怠——这些权利的游戏,这些金钱的博弈,好像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
在这个刹那,那种久违的、不顾一切的冲动又涌上来了,他卑微的、渺小的、伟大的爱,忽然在死亡和末世面前得到了释放,所有愿望都化为陨石散落天涯,最终成为宇宙中漆黑的死星。
昼司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思维又晃悠到了别的地方,忽然看着他问:“之前,你怕不怕?”
夜愿顿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说:“没来得及怕,就被主人救起来了,后来才反应过来。”
昼司回过头去,轻飘飘道:“但是我很怕。当时你头顶没过水,一下子就不见了,我跳下去后,水很浑浊,很难判断方向,我找了半天,才看见你整个人飘在水里,头发全部散开,四肢无力一动不动,就像是死了一样。”
夜愿想起自己当时的确是失去意识了,那模样一定很可怕,顿时心疼起来,十分想要抱抱主人。
他忽然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今天是真的可能会死,这其实并不是他第一次遇到生命危险,却又的确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的近。他后知后觉回想起主人当时的反应——他担惊受怕,惶恐不已,几乎像是要失去一个心爱的东西一样。
几乎。
如果他死了,他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再陪在他身边,没有机会体会单恋的酸楚,没有机会悲哀阶级的差异,没有机会妒忌别的男孩儿女孩儿,也再也没有机会偷亲他的手指、匍匐在他的脚边。
如果他死了,就再没有机会痛苦了,他不甘心。
就是现在了,夜愿想。
他侧了侧身,在心中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决定,低声道:“主人,我有话要对您说。”
昼司“嗯?”了一声,夜愿又说:“我希望您在听完这段话后,不要说话,不要回应,亲亲我的额头,然后永远不要再提起。”
昼司有些讶异,转头看着他:“为什么?”顿了顿,他又说:“好。”
远处有一颗星星落地了。
夜愿微弱又清晰地说:“主人,我爱您。”
昼司吓了一跳,扭头瞪着他,但夜愿根本没有看自己——他眼睛微微眯起,眺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蓝色的瞳孔中波光粼粼。他说话的口气如此平淡,叫昼司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只是觉得,一路上太危险了,”夜愿宛如叹息般地说道,“万一猝不及防地死了,却没能亲口跟您说出这句话……”
这对话的走向出乎意料,昼司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觉得夜愿此刻的样子十分陌生。他眨了眨眼,意识到这种违和感是来自于夜愿的眼神。
他没看着自己,他以前永远都是看着自己的。
永远都有一双热切的眼睛,真诚地,投入地注视着自己,只要自己回望过去,那双澄净的蓝眼睛里就会泛起快活的光芒。
而此时此刻,那双眼睛看着星辰大海,看着海天交接,男孩儿最后一丝的稚气在这个夜晚也褪去了,他带着一种令人哀伤的、成熟的气质,缓缓诉说着。
“我从很早之前就爱着您了,仆人对主人的爱,弟弟对哥哥的爱,学生对老师的爱,男人对爱慕对象的爱,反正您能想到的,我所拥有的所有种类的爱,对象都是您。”
巨大的月亮仿佛引起了哀伤的潮汐,所有情绪都被拉扯得细长,昼司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之前叫自己不要回应,为什么?难道告白不应该期待回应吗?
这是告白吗?
宛如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夜愿笑了一下,说:“会期待,怎么会不期待呢?我幻想过这一天多少次,就得到过多少次您的回应,可惜不论在什么版本里,它们最终都只有一个结局。”
“在这里的我们,在荒漠上的我们,和回到虚摩提上的我们是不同的,您的婚姻和生活都是李奥尼斯家族的一部分,是虚摩提的一部分。即使没有安娜·果戈里,也还会有别的人。多恩少爷如若不是老爷的儿子,那么您还需要留下子嗣……这些事您比我都清楚,毕竟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您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