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教是外人口中的“魔教”,传承了几百年,世代与武林向来势不两立。何况,他当年与魔教教主恩断义绝,对方早恨他入骨。他这一劫要是没逃过,哪日暴尸荒野,对方没赶上屠身,也一定是将他挫骨扬灰的那个,怎还会救他?
这疑问没有答案,一直缠绕在邵慕白心头,绞得他如火中烧。
小厮听了这问话,不敢与他对视,只又低下头去,“小人只负责照顾您的伤势,其他一概不能多言,还请公子见谅。”
“不能还是不敢?你主子为何救了我却不现身,一直隐瞒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邵慕白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接着问,却不料寒气一下子侵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咳嗽,胸前的伤口彻底崩开,鲜血奔涌而出。
小厮见状,赶忙放下药碗帮他清理包扎。
霎时间,被褥也染了一滩猩红。
他本就是捡回来的一条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近百处,就算尽数痊愈,也肯定落得半个残废。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夏日惊雷,在狭小的木屋穿荡了千百回。
少顷,他连坐着的力气也没了,只瘫在病榻上,两眼涣散地瞧着屋顶,仿佛那里有个出口,能解救他于阴暗囹圄。
“我现在只求个真相,谁害了我,谁救了我,到地府算恩怨账时,才冤有头,债有主。”
小厮心里悲悯,慰藉道:“害公子的人会亲自尝到报应,即便此生不报,也会报在来世。老天有眼,自会清算清楚,公子不用思虑太多。”
邵慕白想到什么,一下子笑了,“我如今这样,兴许也是报应轮回。”
邵慕白低哑着嗓子道:“我负了他这么多年......他对我倾覆真心,我却听信小人谗言,误会于他。将他推进深渊的最后那双手,是我,现在报应不爽,也是我。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小厮见他心如死灰,仿佛被蒙在鼓里许多年才幡然解开骗局一般,心里又恨又悔。
于是也于心不忍,透露了一点点:“公子,小的身份低微,委实不敢多言。您有什么话......还是直接问教主罢。”
“教主”二字一下子刺进邵慕白的耳朵,眼神陡然有了焦距,定定看着小厮。
“你说教主?你说救我之人是,是......”
他没将名字唤出口,那扎根在他心底的三个字,交织了他太多的愧疚——
段无迹。
魔教教主。
他误会了一生的人。
从前,段无迹说起自己的名字,总伴着一句话:“风过无痕,人过无迹,这是我爹的意思,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段无迹就是这样一个了无痕迹,又了无牵挂的人,他做什么,说什么,向来都顺从自己的心意。冷冷冰冰,毫无热血。
乃至后来,他定定看着自己,说:
“邵慕白,我在这浮世走一回,唯一的痕迹,就是你。”
那时,邵慕白却并未在意,只觉得他在扯谎。
他听了小厮的话,缓了许久,澎湃的心情才勉强压住。半晌后,他抬眼,望着畏首畏尾的小厮,提了几分气力,堪堪问:
“既是他,你为何不敢说?他脾气虽冷,却不会迁怒无辜之人。何况你对我有恩,来日即便他询问于我,我也会不会将你透露出去。”
小厮却只是摇头,眼中哀痛,道:“教主自从瘫痪之后,心情一直阴晴不定,跟变了个人似的。这......公子您,合该是最清楚的。”
回忆霎时涌上心头,邵慕白的眼睛染上愧色,低下眸子,“是我害的他。”
小厮往前一步,“公子,您既然挂心教主。那么来日再见到他时,还请您心平气和些,莫再说那些伤他的话了,这么些年,他——”
他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被窗外一个冷冽的声音打断:
“——亦竹,退下。”
他的音色清冷,没有起伏,不急不缓,如飘进闹市的一片雪花,体积虽小,却能径直吹进人心,将血液冻得冰凉。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徒徒让邵慕白的眼睛陡然一亮,他挣扎着坐起身,望向那扇狭小的木门——
这个声音,只能是他!
名为亦竹的小厮低眉顺眼地退出去,须臾之后,进来一个坐着轮椅的人。
他一身青白,腰间一条淡湖色腰封,极冷的颜色,衬得他气质更寒。额前的一双眉毛浅淡,皮相单薄细腻,眼眸仿若一碗凉水,没有感情却很是凌厉。只随便一眼,都透着雪打霜劈的寒。
偏偏左眼眼尾的一粒朱砂痣,丹红冶冶,聚集了所有光亮,将这周身的清冷烫了个洞,如浩瀚暗夜中的一点孔明灯,给这人添了几分烟火气。
这进来的,正是方才二人谈论的,亦是他一直亏欠的那人——段无迹。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段无迹终于打破沉寂:
“能起身了,甚好。”
分明是关心的话,却被他说得毫无温度,语调还没谈论天气时有波澜。
邵慕白定定看着他,眸子不停颤抖,这个他思慕了五年的人,梦到过无数次却越来越模糊的人,就这样岁月静好地在他跟前。
他以为岁月荏苒,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却不想还是有机会。
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竟不知先说哪个。邵慕白左右看了看,眼神飘忽,最后落到段无迹手腕的绷带,眼中一痛。
“你,你受伤了?”
一句话抛出去没有回答,屋内悄然,只有刮进窗缝的阴恻恻的寒风。
邵慕白顿了顿,强行敛了情绪,狼狈着放慢语调,问:
“外面情况如何了?武林的人攻上来了么?你一反武林救下我,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平教即便势力不低,但也不是整个武林的对手。
段无迹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关切,嘴角动了动,“与其担心平教,你倒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
丢出这句警告,他便没打算顿留。左手在轮子的中心一扣,轮椅左侧便定在地上,右手再握着另一侧的轮子一转,轮椅便调转了方向,背对邵慕白,朝门边走去。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看得出主人十分熟练,但这份熟练落进邵慕白的眼睛,却在他心头剜了一片肉——从前,段无迹的腿功独步天下,无人能及。
喉间当即涌出一口血腥,邵慕白强行咽了下去:
“无迹!”
趁人离开之前,他将人叫住。
果然,轮椅顿了顿,没有往前走。
邵慕白的喉咙不断地抖,一时词穷,“你不计前嫌救我......谢谢。”
五年前,段无迹离开漠堡,亲手拔出自己体内的匕首刺进邵慕白的胸膛。
当时,他眼睛里全是冰,只说了一句话:
“邵慕白,你没有良心。”
回忆宛如一道鲜血淋漓深疤,正正烙在他心头。这情景邵慕白没忘,段无迹自然也没忘。
“谢谢”二字钻进耳膜,刺得他纤细的眼眸一虚,慢悠悠道:
“邵盟主客气。昨日平教伤了条狗,也是我救的。对我而言,你们并无区别。”
没错,小攻小受出场就是这么早!
第3章 绝路(二)
邵慕白听出他话语中的暗讽,也不生气,他从前做的那些糊涂事,段无迹就是现在杀了他也不过分。
“若我逃过此劫,定将你接回去,好好待你。”
段无迹仍不为所动,转过来凌视他,慢吞吞道:
“说话之前您还是掂量掂量自己比较好。您是名门正派,我是歪门邪道。如今江湖上认定你与我平教有染,这话说出去,怕又要招来一场血雨腥风。再说......”
他顿了顿,喉咙一滚,又道:
“并非所有人都想去你那漠堡。”
最后一句话宛如一根利刺,迎头带血扎进邵慕白的心脏。他低垂着眼,盯着地上的一颗钉子出神,许久许久之后,道出他这番悔恨的缘由:
“兰之死了......”
段无迹厌恶这名字,“这与我何干?”
邵慕白接着道:“他死前跟我坦白,当年在威茸雪山,救我之人不是他......”他抬起眼帘,怔怔望向眼前的人,眸中闪过希冀的光亮,“是你,对么?”
段无迹的嘴角动了动,良久良久,“不是。”
放在从前,他定是一千一万个点头,期盼邵慕白相信的。但解释过三次,他便再没有提起过。
第一次,是好奇对方会是什么反应的期待。
第二次,是在不甘与埋怨之间的委屈。
第三次,死心。
邵慕白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无迹,你从前不这样。”
他从前虽冷,却从不会对邵慕白说半句重话。
“不哪样?”段无迹终于抬眼看他,没有关切,没有怜悯,只有恨,“段无迹因何而死,你不知道么?”
邵慕白难堪垂眼,“是,是我害的......”
段无迹咬着后槽牙,没有说话。
半晌,邵慕白抬起头来,“尽管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但我会活下去,为了你,我会活下去。我会用剩下的生命证明,你对我有多重要。”
段无迹停在五步远的地方,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你有本事活命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