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迹瞧着他们携手离开的背影,不知道有多羡慕。
从前邵慕白总爱黏着他,他总是嫌烦,到现在这人变成一根没有温度的木头,他又无比回味那味道了。
蟠桃盛会是王母所办,邀请了天界各路神仙,每一百年才有一次。段无迹每次都喝得大醉,企图在摇摇晃晃回去时,那棵扭曲得宛如一只鬼手的树已经变换成了一个人,在云雾绕缭处等他。
那年,他醉醺醺地靠着树干,蹭了一下树皮,闭眼埋怨道:“邵慕白,你怎么成木头了......或者,你本身就是个木头......”
他好期盼这时候有双手能够来抚摸他的头发,用温暖的身体拥抱他,亲昵地贴着他的耳朵,说情人之间的悄悄话,唤他“无迹”。
是了,他清冷了几千年,孤傲了几千年,居然到头来,会贪恋这样的情态,这种女儿家向往的耳鬓厮磨。
那时候,日子很长。火红的晨曦铺满云端,待朱砂红褪去,红日变成白日,再到夕阳西下,蓬莱又被染上一层鲜红的朱砂,红白交替之间,仿佛有一百年那样久。久到段无迹以为自己要变成一块石头,往后余生都靠在树下了。
他好想他。
三百年过去,树中之人开始恢复一点意识,虽然他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走。但他好歹能有一些意识和记忆,知道自己不是一棵树了。
他尚不知自己是谁,但是在一片白雾绕缭的混沌之境中,瞧见了一段记忆,他觉得,那应该是属于自己的。
遥远的,上神的记忆。
那一日,兴许是哪一年的蟠桃盛会,他在宴会上吃醉了,被仙童护送着回府。临走时,他还顺走了桌上一壶琼酿。
“神君,您不能再喝了。”
仙童兜着袖子提醒他,两条眉毛拧成了麻绳。
可他似乎是逍遥惯了的,不喜欢这些规矩约束,便即刻就挥手让他们离去,自己一个人四处闲逛。他甚至跑去广寒宫,问嫦娥仙子又讨了一壶酒。所幸嫦娥善解人意,见他想喝,便拿出珍藏的美酒招待。
“这是广寒宫特制的‘冰玉白’,其他地方可是吃不到的。神君若是喜欢,尽管再来,嫦娥随时恭候。”
他觉得嫦娥人美心善,便答应下来,想着若哪日有空,定要再来吃一回。
何况,嫦娥的容貌乃是天宫第一,彼时美酒盈樽,佳人在前,那是整个六界都欣羡的事。
他稀里糊涂地吃酒,稀里糊涂地告别,稀里糊涂地掂着酒壶,一面走一面接着吃。
他在天界四处晃悠,潇洒且又欢喜,找到一片云都能对话许久。浑噩之间,他又经过蓬莱,想进去跟仙翁打个招呼,指不定又能坑两壶酒,不想仙翁却不在岛中。于是他闲散地绕着蓬莱游赏。
不知是意外,还是命中注定,他瞧见了东方一块红霞颜色的浮石。
那石头名为“血玉浮石”,是精致的碧玉的形状,很是光滑,跟小姑娘的脸蛋似的。方寸大点儿的地方,却长着一棵形态秀丽的银花树。满树的枝桠茂密,远看只以为是一片云朵。树干是浅淡的灰,叶片和花皆是闪烁的银光,似粼粼湖面上的星辰,满树银花。
“分明是红石,却长了一棵银树......”
他歪着脑袋看树,蓦然笑了。
“有趣......”
于是下了祥云,往树下走去。
文中提到的打破天条的“苌夕”,是《复来不复归》里的人物,故事戳专栏可看(两年前的东西,文笔很是堪忧)
第114章 初见
他醉得厉害,一步没有踩稳险些从边上摔下去,万幸祥云有灵性,在他身后垫了一下,这才免于摔下天界,受人嘲笑。
“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银花树,从前蓬莱仙翁说起,我还当他吹牛呢。”
他凑近树干,仔仔细细地瞧上头的纹路,叹道:“这仙树还真就跟凡间的树不一样,凡间的树皮坚硬又粗糙,哪比得上你啊,滑得跟丝绸似的。”
他说着抬手一摸,待他触到树皮的瞬间,整棵树突然一抖,树叶窸窣,如东风吹过一般。
“哟?”他一惊,“还是有灵性的?”
他又轻轻碰了一下,果然,它又颤了一下。
“哈哈哈——有趣有趣,果然有趣!蓬莱那老家伙居然养了这么个宝贝,往后我可要常来看看!”
他觉着累了,就靠着树干坐下,树枝因此发出了很不满的躁动。叶子呼沙直响,不知道的,还以为窜上去一只松鼠。
“莫动了,我靠一会儿。”
但对方却是不听他的,枝叶间生出极不耐烦的窸窣声,仿佛它若是人,定要一脚把他踹下去一般。
这让准备小睡片刻的某人不舒服了,他想这树既然发脾气了,便得拿个东西哄一哄,好继续答应他睡在这儿。
他摸便全身,没找到一个可以哄人的玩意儿——除了一只酒壶。
于是他将酒壶举过头顶,往树干倾倒了一些,待半壶酒下去,终于消停了。
“看来你还挺喜欢吃酒?”
他微微抬头,心中颇为得意。
“这是我从嫦娥仙子那儿讨来的,你要是喜欢,便都给你了罢!”
他为人大方,便把剩下的都倒给了它,待一壶酒见了底,才终于心安理得地睡去。
这一睡,便锁了他的终生。
................
他是被仙鹤的声音唤醒的。
天界的仙鹤约莫有一千只,蓬莱这一块儿便占去一半。故而,除了风吹云动的声音,四周还经常能听见仙鹤成群飞过时,翅羽扇动薄云的声音。
怪不得人人都欣羡蓬莱,闲看小泉瀑,坐闻仙鹤声,这样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又谁不向往呢?
他大喇喇伸了个懒腰,只觉着周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惬意得很。
只是,醉酒时潇洒快意,酒醒时便要收拾烂摊子了。
待他终于想起昨日之事,心头可是狠狠咯噔了一下!
“蓬莱仙翁好像说过,他百般疼惜的小爱孙,就是种在一块红石上的银树......”
他豁然起身,朝身后的树看去,只见昨日闪着银光的叶子,今日不知怎的,悉数变成了鲜红的颜色。每一片花瓣都宛如着火了一般,窜成一棵火树,较浓郁的晚霞还要胜过几分,连透过叶片缝隙照下来的光也带着点点红晕。
他该不会在迷糊之间,把人家给醉死了吧?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好不好!要真出了什么岔子,我可赔不起!”
听闻蓬莱仙翁最宝贝他这小爱孙,耗费了整整一千年的修为才将之抚育长大,这还未修成人身就被他给糟/蹋了,那他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不如,我再送它一千年的法力?”
他权衡了一下,觉得这法子很是不错。
毕竟他虽然功德圆满,是六界尊崇的上神,但现在四处平静,没有战乱,他的这些法力拿着也没用,不如做些好事,赎轻罪过。待日后仙翁责问起来,也好有个下台阶的说法。
于是他将法力输送过去,只见这树腾然茂盛了许多,但鲜红未褪分毫。
“奇怪......若是元气受损,我传输了这么多给你,合该痊愈了才是......”
他苦恼不已,绕着树走了一圈,却在刚绕到对面时,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给吓了一跳。
那人光溜着身子,两手抱膝坐在树下,正闭着眼沉睡。他通身白皙,青红不透,唯有那张斧凿刀削的脸,红得宛如胭脂,与这雪白的身子格格不入。
这是哪家的仙子,怎么不穿衣裳就跑出来了?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睁眼,眸子如深山幽林里的泉水,灵动闪烁,甚至连眼尾的朱砂痣也因此光鲜夺目。须臾间,某人的心尖仿佛被蜻蜓点水掠过,涟漪漾起,心神微乱。
如此的美人,嫦娥在他面前兴许也黯然失色。
不过当前,人家在看自己,他当然是应该打招呼的,于是他施施然一笑,问:
这样让人呼吸停滞的容貌,声音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于是他打完招呼之后,静静等着回音,本以为美人会起码礼貌性地回他一句,谁料想,这美人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是了,他这个被人追着捧着的“白祭神君”,居然被冷落了。
他扶额失笑,埋怨自己道:“你可真是尊贵惯了,以为人人都要顺着你么?”
他瞧着眼前人的容貌,悄悄给他盖了一件袍子——天界竟有如此妙人,他之前怎的从未听说?
那年,枝叶繁茂的银花树成就了他们的初见,自此,感情一日千里,再不可收拾。
是了,这个容貌惊人性格冷漠的仙子,便是段无迹的真身,封号“云起”。彼时汲取了白祭的那一千年的法力,刚好成年,而他变换成人形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醉了。
再次见面是一日之后,白祭想着跟蓬莱仙翁打听打听,看最近是否有一位不穿衣裳的漂亮仙子经常去蓬莱做客。但不巧,仙翁又不在岛中。
于是他想着碰碰运气,独自飞去那块红霞浮石,指不定仙子没走,他还能再见上一面。
事实证明,他白祭上神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待他赶至时,银花树已经恢复到原本的颜色。而那呼呼大睡的清美仙子,正捧着他的衣裳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