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怜生伸手接住了一朵飘落的桃花,垂眸端详,开口轻声道:“我来过这儿。”
无那停下口中诵念的经文,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他的掌心,道:“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
“既是如此,大师为何深陷其中?”殷怜生收拢手指,将桃花拢进掌心,静静地望着无那。
无那面色无波地与他对视,徐徐道:“为了赎罪。”
殷怜生轻笑:“好言劝人难劝己。”
无那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起身示意离开,殷怜生便跟着起身,在桌上放下茶钱,随他向官道走去。
走出不过百步远的距离,殷怜生忽然驻足,回首望向桃林,眉峰微蹙。
无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桃林向深处无限蔓延,有不少游人在林中漫步赏花,在桃林的尽头,隐约可见黑瓦白墙的建筑,那便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小镇——桃花溪。
而桃林正中间的位置,盛开着一棵茂盛的降桃树,树下零落的血色花瓣像是一滴滴殷红的鲜血。
树下站着一名仅裹着长长黑布的少年。他身形纤弱,曳地的黑布在风中飘动,似是随时要被风吹倒,苍白的双脚踩在一地的血色花瓣上,衬得他整个人染上了死尸般的惨白,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殷怜生,墨色眼眸中射出的视线锐利透彻而又肆意张扬,像极了溪云山上的那人,可那视线里却隐约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让殷怜生略感不适。
少年与殷怜生对视了片刻,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随即缓缓转向降桃树最近的一棵只零星开了几朵桃花的小桃树,伸出葱白的手指,折断了一根枝干,他轻嗅着枝干上唯一的一朵桃花轻描淡写地扫了殷怜生一眼,转身向桃花溪的方向走去,身影顷刻便隐匿在林中。
无那淡淡问道:“熟人?”
殷怜生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什么,道:“或许……是曾经的熟人。”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后,不自觉轻声细语的茶客们这才放开嗓子高谈阔论起来,茶肆瞬间热闹了不少。
“说来,明日便是桃花溪的‘祭桃’了。要不我们多留一日凑个热闹?”一名紫衣青年笑着对同伴们说道。
“‘祭桃’?”邻桌一名蓄着山羊胡的白发老翁蓦地转头看着这几名青年,正色道,“我劝你们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众青年纷纷向他望去,不解地问:“此言何意?”
那老翁名唤刘彦,只见他扫了眼正在忙碌的茶肆主人,压低了声音,道:“众所周知,‘祭桃’是桃花溪特有的祭礼,祭祀的是这儿的一方神明——桃夭,但这祭礼在八百年前因为胤国灭亡曾一度消失,在三百年前才被重拾。”
“胤国?”提议的紫衣青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我在皇城时听那儿的说书先生讲过,那可是八百年前强极一时的大国!可惜了,因为异族入侵终是难逃灭国之灾……”
话还没说完,另一名青年抢着说道:“这个我也听过!我记得亡国之君的生母月贵妃还是那入侵异族所供奉的神女呢!传闻当年攻入胤国皇城的异族兵将在剿灭胤国皇宫内的败将后一夜惨死了,他们的首领第二日率剩余兵将赶到,也无一幸免。而后万千厉鬼在皇城肆虐,那儿的人几乎死绝了,八百年间风沙掩埋,那胤国皇城便成了现在的胤墟,不少人前往探寻珍宝,多数没了踪迹,运气好的,不是空手而归便是落得个疯癫痴狂。”
“可不是嘛!我还听说……”
“咳咳!”
紫衣青年还想接着说,被刘彦出声打断,面露讪讪之色,忙拱手道:“抱歉,先生,失礼了,请您接着说。”
刘彦满意地点了点头,两指指尖敲了敲桌面,面色再次严肃起来:“桃花溪八百年前也归属于胤国,当年异族追击皇室与忠臣家眷到此,在桃林内那棵最大的桃树下将他们逐一虐杀以平息神女被玷污的神怒,鲜血染红了一地的落花,渗入泥土,浸泡着那棵桃树的根,它才开得出如此血般红艳的桃花。”
闻言,众人望向那棵异常繁茂的降桃树,听着风吹花叶的细微声响,隐约从中听出了似有若无的声声哭泣,再看不断飘落的血色花瓣,俨然像是在下着一场血雨,他们登时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髓爬上心头。
“先生,你这话说偏了吧,我们说的不是‘祭桃’吗?提那八百年前的事作甚?”紫衣青年强扯起嘴角,笑容格外牵强。
"是……是啊,先生,为何不能去桃花溪看‘祭桃’?"另一个青年跟着附和道。
刘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们以为,‘祭桃’祭的是什么?”
“祭……祭的难道是那棵桃树?”先前抢话的青年面色一僵,怔怔地问道。
“正是。”
几名青年相互对视后,紫衣青年又问:“可,祭祀的不是这一方的神明桃夭吗?怎么会是一棵……树?”
刘彦心底暗道了句“无知小儿”,哂笑道:“你说的一方神明,便是那棵桃树。”
见众青年面露诧异,他喝了口茶水,接着道:“所谓桃花溪的一方神明,其实是一名妖神,便是由那棵桃树修炼而成的。当年,桃花溪的居民虽侥幸逃过一劫,但亲眼目睹他们敬仰的皇室一族惨遭虐杀,他们乞求桃夭现身,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于是,心灰意冷之下,渐渐对其失去了信仰,故而‘祭桃’消失了五百年。”
他顿了顿,又道:“与此同时,他们为了避祸,彻底与世隔绝。桃花溪的大门也跟着尘封了五百年,直到三百年前不知何故他们重新信奉起桃夭,桃花溪也在每年‘祭桃’的三日对外开放。但,这三百年来,进入了桃花溪的人,没有一个出来过。”
紫衣青年面露惧色,呐呐道:“先生的意思是……他……他们都……都死了?”
“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成了桃花溪的人。”刘彦抬起茶碗将茶水饮尽,补充道,“从此封闭在桃花溪中,再也没有迈出一步。”
众青年不解:“为何?”
刘彦放下茶碗,看向茶肆内忙着招呼新来茶客的店主,眼中闪着意义不明的锋芒,沉声道:“暂且不知。”
“既然不知,为何不去看看?”
一道戏谑的声音自刘彦身侧响起,众人微微探头,只见邻桌不知何时又来了三名相貌过人的茶客,引得周围的姑娘红着脸绞着手中的帕子频频回眸。
说话的男子生得一对天生风流的桃花眼,单手托腮,另一只手上把玩着一支青翠的竹笛,似是染疾,面上不带一丝血色,显得有些憔悴,眉眼之间的精气却丝毫不弱。
“人都说了,去了就出不来了。”他身旁妖冶的红衣男子眨眨眼,笑着说道,一颦一笑间颇有种摄人心魄的意味。
“可他还是要去的。”拿着木勺往嘴里送桃花羹的黑衣男子抬眼扫了刘彦一眼,一语点破他心中所想。
沉吟片刻,刘彦点点头:“不错,我每年都来此赏花,听得了许许多多有关桃花溪的故事,心之所向,欲素履以往。即便深陷其中,倒也不负本心。”
“听了先生的话,我们师徒三人倒也想进到那桃花溪内走一遭,不知它留不留得住我们。”说着,那三人逐一起身,毫不犹豫地径直向桃林深处走去,看来是真要去桃花溪。
刘彦一愣,皱着眉摇了摇头。他在这茶肆赏过数十年的桃花,听了无数有关桃花溪的传言,甚至走到过那大门前,却始终不敢迈进一步。
他亲眼见证过桃花溪所谓"吃人"的事实,因此不知劝过多少人,他们大多数和那几个青年一样,听了心生怯意打消念头,但每年都总会有那么几个觉得是他危言耸听,或者为了一探究竟,还是进了桃花溪,可事实证明,那些人确实从未出来过。
这一次,刘彦不打算在茶肆坐着看他们能不能从里头出来了,他要亲自去寻真相,便是死,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41章 疑镇
子时。
桃花溪的门徐徐向内打开,等候在门外的唐景虚师徒与刘彦相互对视了一眼,抬脚走近,一眼望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浓的雾气,肉眼依稀可见豆大的灯火在雾中闪烁。
毕竟是深夜,镇内一片沉寂,他们看不到开门人的身影,也没听到任何响动,结合之前的那些传闻,刘彦心下瞬间对桃花溪提起了警惕。
镇上住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还没进去,你们尚有回头的机会。”刘彦上前一步,站到了三人面前,平举着手向着桃林的方向,试图劝说三人及时离开。
皎皎明月从云层中探出,洁白的月光洒在唐景虚侧脸上,衬得他的脸色更白了三分,他轻声咳了两声,接过花倾尘递来的一颗药丸,塞进嘴里,推开应离送来的水壶,完全不在意药丸的苦涩,在齿间嚼得粉碎,咽下后咧嘴笑道:“刘先生才是,走这一遭为了满足好奇心,把命丢了可不值。”
刘彦皱眉,收回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置于腹前,沉声道:“老夫这个年纪了,没有牵挂,不过贱命一条,换个满足,值了。可你既然知道这个理,又怎能如此鲁莽,就算你不在意,怎么不多为你两个徒儿想想?听老夫一句劝,莫进桃花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