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抬起头,那是一张一眼见着就断定泛不起丝毫波澜的脸,沉寂之中带着孤寂,脸色白得不似常人,淡红的唇角旁有一枚不易察觉的痣,他浅棕色的眼珠轻轻转动,不着声色地在几人面上逡巡,随即又向周遭望去。
“放心吧,他刚走,没注意到你在这儿。”唐景虚说道。
闻言,无那紧绷着的肩膀顿时松了下来,视线这才重新落在唐景虚的身上。
似是才看清唐景虚此时的三寸身躯,无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转瞬即逝,下一刻便恢复平静,道:“贫僧化缘途径此处,不知将军又怎会在此处?”
“哟呵,真稀罕!”唐景虚挑了挑眉毛,“本将军在这四界游走了八百年,还是头一遭听闻和尚化缘化到鬼市的,而且……”
说着,唐景虚瞥了眼蒸笼里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正容亢色道:“还吃肉包,你学坏了,无那。”
“贫僧吃的是馒头。”无那面不改色。
“馒头?”唐景虚哑然失笑,“你竟然逼人家一个做人肉包子的给你捏馒头?哈哈哈……”
无那摇摇头,淡淡道:“施主有心,何来‘逼’这一说?明日贫僧便会为施主超度,好让……”
“打住!”唐景虚边笑得花枝乱颤边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指了指一旁听到“超度”二字就满脸死灰的包子摊摊主,喘口气接着说道,“您可真是小瞧自个儿了,妖僧无那,放眼妖鬼神三界,有几个认不得您的名号?别说是名号了,就是这身白袈裟,远看着就足以让这些小妖小鬼们屁滚尿流,您说要馒头,谁敢不给?”
无那早已习惯唐景虚的直言不讳,丝毫不在意他的话中意,只是云淡风轻地扫了那直哆嗦的摊主一眼,开口语气依然不带任何情绪:“贫僧只是区区一介云游和尚,不足以称道。说来惭愧,前日途径此处,意外得知数人被生挖腿肉,阿弥陀佛,贫僧心中万般不忍,愿代为受此苦痛,不知摊主意下如何?”
一听这话,摊主登时抖成了个筛子,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没有出声求饶,两眼一闭,反而镇静了下来:“当初,他们为了一块肉包子打断我的腿,将我丢入乱葬岗中活活饿死,如今,我挖了他们的腿肉,做成包子投喂这里的怨魂,诅咒他们一生不幸,我痛快了。不论大师要度我还是要灭我,我都没有怨言。”
“阿弥陀佛。”无那合掌轻念了一声,抬手轻轻一挥,摊主的身影便渐渐消散了。
对于无那这种不顾场合,扬手就超度了一只怨魂的行为,唐景虚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向围观妖鬼眨了眨眼,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说是吧?”
无那也跟着扫了众妖鬼一眼,被那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眸一扫,众妖鬼默默咽了口唾沫,登时作鸟兽散,惹不起惹不起……
“贫僧告辞。”说完,无那便转身向尚未关闭的城门走去,就好像真的只是来化个缘的,吃个馒头便足矣。
眼见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殷怜生温润的嗓音在唐景虚身侧响起:“子时了。”
唐景虚点点头:“走吧,花儿应该等着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自前方跌跌撞撞地跑来,唐景虚眯起眼,看清那人,与殷怜生对视了一眼,看到了他眼中同样的困惑。
“唐……咦?”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几人跟前,猛地瞧见殷怜生肩头的三寸唐景虚,说到一半的话霎时堵在了喉头。
见唐景虚一副讪讪之色,殷怜生适时接过话头,问道:“莫姑娘为何如此慌张?”
莫筱言连忙把注意力从唐景虚的新形象上挪开,努力捋直舌头回道:“花公子他……他……”
“被妖怪捉走了。”应离一如既往如鬼魅般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就见莫筱言蓦地一顿,点头如捣蒜道:“被妖怪捉走了!”
闻言,唐景虚眉峰微蹙,霎时把被熟人看到三寸身躯的窘迫感抛到了九霄云后,垂眸略一沉吟,复抬眼看向莫筱言,问道:“莫姑娘,倾尘他可是去老朱那儿坑……咳,接济了些香灰到你那儿换胭脂了?”
莫筱言忙不迭点头应道:“正是,花公子方才确实说过,他去找过朱先生。”
“那他是在你摊子前被带走的?”
“是,他才刚换了衣裳从我屋里走出来,恰好撞上一群妖鬼经过,它们见花公子相貌不凡,便出言不逊,说……呃……他……呃……”说着,莫筱言微微侧过脸,面露羞赧之色,似乎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葱白的手指在手帕上下意识绞了绞,好半天都没能接着往下说。
唐景虚了然,毕竟莫筱言郡主的身份摆着,自小受到的教养与灌输的理念让她贤淑惯了,虽说这百年来多在肮脏之处飘荡,可她却依然留着那最初的温婉与端庄,言行之间不免有所顾忌,有些话她委实说不出口。
她这性子唐景虚也见识惯了,虽说她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可那些不长眼睛的妖鬼会对花倾尘说些什么,唐景虚动动脚趾头也能猜到个大概,不过,它们说了什么倒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花倾尘为什么会被它们捉走?
要知道,照着花倾尘那欺软怕硬的臭脾气,一般鬼东西若是胆敢拿他开涮,他正眼都懒得给一个,二话不说,狐火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它们身上狠劲儿招呼了,那玩意儿在花倾尘看来确实不要钱,可他眼里这不要钱的东西轻易就能烧得那些东西灰飞烟灭。况且,他砸起狐火来,向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是他当时真反抗了,估摸鬼市也早被烧得差不多了。
可照目前鬼市秩序井然、没有丝毫骚乱的情况来看,花倾尘十有八/九是主动跟它们走的,那么就奇怪了,花倾尘为什么要跟它们走?这货不是只喜欢美的东西吗?唐景虚可不信在这牛鬼混杂的鬼市里能有比自个儿美的人了。
斟酌一番,唐景虚问向莫筱言:“你说他换了衣裳?”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莫筱言一愣,绞手帕的手指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回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唐景虚,似乎没听清他问了什么。
殷怜生适时重复了一遍,莫筱言这才点了点头,随即面带疑惑地说道:“是换了衣裳,有何不妥?”
唐景虚当即克制不住,额上暴起了一根青筋,饶是如此,他还是相当镇定自若地朝莫筱言微微笑了笑,脸上一片灿烂,朗声道:“敢问莫姑娘,花倾尘那骚狐……咳咳,那小呆瓜换了身什么衣裳?”
被唐景虚这一笑晃了神的莫筱言怔怔答道:“是……是我的衣裳。”
话音未落,唐景虚额上的青筋就又加了一条,可他脸上的笑意却俨然加深了,唇间那洁白无瑕的八颗牙齿在月色之下亮晃晃的,一声轻笑自唇齿间溢出,在喧闹的鬼市中轻飘飘地荡开,声音极轻却登时让一直离他们三步远的应离身上起了一阵恶寒,他又往后挪了一步,在心底为花倾尘默哀。
与此同时,被众妖鬼围在中间的花某人似乎听到了自家师父那职业假笑脸皮下的冷意,下意识转头,看到的却只是熙熙攘攘的各色妖鬼。
想着自家师父估计和怜生还有小三在溜达,花某人瞬时释然,结果刚迈出一步,那笑声再次在耳畔响起,他猛地哆嗦了一下,犹豫着该不该乖乖回去找他们。
这念头才刚冒出来,却转而想到自己压根没违背师命,而且此行要去找阎婆也没他什么事儿,他就去玩玩儿,师父绝对绝对不会怪他,更没有理由罚他。
思及此处,花倾尘彻底把那几人远远丢开了,乐呵呵地继续在众妖鬼的簇拥下踏进了鬼城。
“洛水月华?”
唐景虚双手环臂,目光扫了扫莫筱言身上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断定这类衣裳就算是新的,花倾尘也绝对看不上眼,更不会往自己身上套,那么他穿着的只可能是莫筱言那件当初现世之际便惊艳了三界的“洛水月华”了。
虽说唐景虚没亲眼见过这件传闻中的嫁衣,但也有所耳闻,莫筱言本就有镂月裁云之手艺,加之其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灌注了百年心血做了那件嫁衣,此衣汇聚了倒映于洛水之上的百年月华,价值自是不言而喻,三界有言“莫刀剪彩缝洛水,素色绮罗夺月华”,说的便是这件衣裳。
就自家二徒弟的性子,怕是早就觊觎已久,唐景虚估摸着这货准是瞅准了莫筱言对唐景虚昔日之恩的没齿难忘,知道莫筱言断然不会拒绝,三言两语就借来了人家的珍宝,还由着得了师父真传的没脸没皮,听了几句夸他漂亮的好话,就那么大摇大摆穿去显摆了。
果不其然,莫筱言证实了唐景虚的猜想,面带急色,道:“我那儿也就那么一件衣裳能勉强合得了花公子的身,只是没想到却是它给诸位惹了麻烦,是我疏忽了,真是对不起。”
没想到莫筱言居然先道起歉来,唐景虚抬手摸摸脸,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这笑得太过阴森吓着人家了,忙敛去脸上的森然笑意,连连摆手:“莫姑娘何错之有?小徒顽劣,怕是会脏了莫姑娘的衣裳,我先代他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