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皱起的眉头,蝉翼一样好看。
贺非凡盯着他,然后转开眼睛:“出了市区就不是北府堂的地盘了,堂主是紧缩策略,没价值的地区一律不要。”
丁焕亮揉腿的手停下来:“妈的,你最好快点能走,再背四个小时,我可背不动。”
贺非凡笑了:“你就没想过把我扔下?”
丁焕亮借着起身的动作别过头:“在北府堂,你不也没把我扔下。”
那时,花蔓钩把他背在背上,带着他鏖战沙场。
贺非凡没说话。
“行了,继续,”丁焕亮拽着胳膊把他背起来,鼓一口气,往前走,“现在的形势,离北府越远越好。”
贺非凡回头看,一派和煦的乡间风光,什么城市、战争,全看不见:“北府是伽蓝堂的了?”他难以置信,“就凭他们几个人,就凭这么一战?”
“染社称霸前,也不过是狮子堂下的一个四级堂口,”丁焕亮说,“英雄不问出处。”
贺非凡静了,也许是认命,也许是在琢磨新的出路,半晌,他问:“你喜欢什么?”
“啊?”
“喜欢的东西,想要的东西,比如钱、骨骼,或者女人……”
“粽子。”丁焕亮脱口而出。
贺非凡没想到。
“好多年没吃过了,”丁焕亮的语气难得柔软,“小时候每年夏天家里都做,当时没觉得多好吃,现在倒特别想。”
贺非凡听出他话里的哀伤:“操,我他妈都没吃过粽子,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一大堆,饭都吃不饱,”停了停,他叹息,“我混出来了,他们都不在了。”
谁没有过去呢,谁的故事说出来都让人唏嘘。
他们顶着春日的艳阳蹒跚,丁焕亮一步一喘,贺非凡拿手给他遮着阳光,这么又蹭了一个多小时,路那头过来几个年轻人。
十八九的样子,衣服破破烂烂,像是周围混事的小子。
他们嚼着草茎,散成一个扇面,把两人围在当中。
“喂,哪儿来的!”一个问。
另一个说:“城里的吧,昨晚城里打仗,吵死了。”
“这个淌血呢,”还有一个直接上来,扒着贺非凡的脑袋,捅他的接入口玩,“喏,御者。”
贺非凡从没被这么羞辱过,恶狠狠瞪着他们。
“哟哟哟,这个眼神,”脸上有雀斑的小子是头头,推开小弟,给了他一巴掌,“看什么看,有骨骼的才叫御者,你骨骼呢?”
贺非凡咬着牙,脸上火辣辣的。
“没有骨骼,你牛逼个屁,”头头拍着他红肿的脸,“碰上我们这些小喽啰,都能教训你一顿!”
虎落平阳被犬欺,贺非凡忍着。
“怎么的,是大哥?”头头揪他的领子,看他衬衫上的提花,“让人打成这样了,还好意思叫小弟背着,来来来,下来!”
他们把他拽下去,拖在地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丁焕亮一直没出声,明哲保身地缩在一旁。
头头又去打量他,这掐一把那拽一把,然后托起他的下巴:“哎哎,这个好啊,细皮嫩肉的!”
小弟们丢下贺非凡,呼啦一下围过去,粗鲁地扯他的头发。
“喂,”头头在他身上乱摸,“你们跑出来,带钱了吗,吃的也行。”
丁焕亮摇头。
“操,哑巴。”
“嘿嘿,哑巴好啊,”小弟说,“不会叫。”
头头推他:“我喜欢会叫的。”
“哑巴,”他掐着丁焕亮的喉咙,“你们现在要么拿钱出来,要么……”他看了看前头的小树林,“你跟我们过去一趟。”
贺非凡擦掉嘴边的血,捡石子打他们:“我是北府堂青山组的,出来办事没带钱,你们等我回来,少不了你们的!”
“大哥,青山组……”混子们商量,“咱惹不起吧?”
“操,他说青山组就青山组啊,昨晚打成那样,青山组说不定都打没了!”
“就是,今天的鸭子今天吃,明天谁知道还有没有命!”
说着,他们把丁焕亮往小树林推,贺非凡憋一口气,强忍着剧痛站起来,拐着拐着追上去,丁焕亮偏过头,手却在背后摆了摆。
贺非凡停在那儿,直了好半天眼睛,丁焕亮随他们进到林子看不见了,他才怒吼一声,颓然坐在路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控制不住往树林看,五个人,连名头都没有的杂碎,他两手紧紧攥着,而丁焕亮呢,一个御者,沉阳88号的老大,他小时候家里是吃粽子的,玻璃珠一样漂亮,连皱个眉头都……
丁焕亮出来了,只有一个人,手里是一根树枝,尖端带血,随手扔在半路。
贺非凡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丁焕亮朝地上吐口水,边吐,边用力擦嘴,远远的,见贺非凡看他,不吐了,若无其事地走过来。
“走吧。”他低下头,阳光照在他浅淡的发色上,透明的一样。
贺非凡仰视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歇会儿吧。”
丁焕亮想了想,挨着他坐下。
他的下巴很红,被狠狠捏过,“五个人,”贺非凡望着地平线,“怎么做的?”
“我有我的方法,”丁焕亮在嘴里动了动舌头,“这种事,原来是家常便饭。”
贺非凡心里不舒服,但不会表达,一个男人,一个叫得上名号的大哥,不能把同情和关心表现得太过,那样,显得他软弱。
“你……需不需要水?”
“安静会儿行吗,”丁焕亮嫌他烦,“下巴累,不想说话。”
他说得很直接,直接到贺非凡觉得隐晦的自己像个傻逼,他窝火,却无能为力,气哼哼地不吱声。
这么坐了十多分钟,丁焕亮再次背上他,太阳升到天顶,晒得大地暖烘烘的,他们舍弃小路,走上过车的大路,虽然有被伽蓝堂发现的风险,但比在僻静处被无名小卒干掉要强多了。
“在大兰……”贺非凡忽然问,“对你来说……是不是一样的?”
他指的是持国天王号那一晚。
“你和那些混子?”丁焕亮想了想:“一样,但经过一些事,就不一样了。”
“比如我背着你,你背着我?”
“比如你有利用价值。”
贺非凡发笑:“即使你都累成这个狗样了?”
“呵!”丁焕亮也笑,“贺非凡你搞清楚,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像我们这种人,耐力和信念比正人君子强得多。”
“那正好,”贺非凡贴近他,嘴唇碰着他的耳朵,“我也是这种人。”
丁焕亮打了个抖,口腔里的腥气忽然变得不能容忍,他把贺非凡放下,闷声说:“我去找水,马上回来。”
贺非凡看着他向马路对侧的荒地走去,那里根本不像有水的样子,这种借口再老套不过,他就是想把他扔下。
是呀,附近没有北府堂的据点,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物,他要是丁焕亮,早把自己扔了。但丁焕亮背着他走了六个小时,仁至义尽了。
贺非凡撑着胸口站起来,望向没有尽头的水泥路,正午的空气蒸腾,他出现了幻觉。
朦朦胧胧的,一个染社的车队,两对武装车开路,护持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头上飘着莲花旗,至少是堂主级别的阵仗。
他陶醉地看着那个蜃楼,幻想有朝一日坐在里头的是自己。
嘎吱,车队在他面前停下,轿车副驾驶的车门弹开,后座的窗玻璃放下来,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贺非凡,上车。”
他愣在那儿,没动。
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从后座窗户探出来,阴森的,有些熟悉,每年春节社里的恳谈会上见过,是北方分社的社长司杰。
贺非凡动了动嘴,惊讶得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还让我下来请你?”
贺非凡连忙摇头,瘸着腿绕到车那边,临要上车,忍不住往马路对侧看,丁焕亮还没回来,不,他不会回来了,可心里却有一种冲动,想对分社长说,他有个同伴,希望能等一等。
可笑。贺非凡打消这个念头,他干嘛要等一个扔下他的人,分社长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组长的请求而浪费时间。他吃力地跨进车里,忍疼坐下去。
“北府什么情况?”司杰问。
“失守了,”贺非凡报告,“现在是伽蓝堂控制。”
司杰朝司机比个方向:“到荐州,给你治伤。”
荐州是北府南面的小城,开车一个多小时,车队缓缓调头,沿来路返回。
“分社,您怎么到北府了?”贺非凡问。
“这么大的事,我不回来?”
贺非凡惊诧,北府之战是昨天晚间开始的,司杰这就到了,说明他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您的家头……”
司杰抬手,不用他说,贺非凡看向窗外,在后视镜里瞥见一个奔跑的身影,那么长的公路,只有他一个人,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
一个脏兮兮的旧塑料瓶,里头是水。
贺非凡连忙拍窗子:“停车!停下!”
接着,他推开车门,车子还没停稳,司杰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什么干部?”
什么干部都不是。贺非凡捂着伤口下车,五百米开外,丁焕亮跑不动了,先是拄着膝盖,然后脱力跪下来,整个人趴在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