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枯槁的手臂被拧成了麻花,黑屠放开她,无动于衷地站了起来,又立刻踩住了她的手掌。
“你,或者你们全部,都只不过单纯地想要找个借口,来发泄心中贪妄的恶念。”
“决明宗…啊!”河婆呜咽着,露出沾血的牙齿,“你…你欺辱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妇,也忒不要脸!如此恃强凌弱,就不怕遭报应么!”
“沉入江底那年,我才不过十几岁,也是个孩子啊。”
黑屠不由得溢出一丝冷笑,垂眸斜睨着她,“不是所有恶人都会自食其果,这就是残忍的现实。”
他狰狞地咧开嘴角,弯起了英俊的眉眼。
“我和你,是同类。”
这双眼睛,梦魇般的眼睛,索命的阴鸷眼睛,折磨了她一千年的眼睛,是一个纯良温和的孩子在枉死前最后的控诉,无人理会的自白。
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变。
河婆怔住了,她瑟瑟发抖,濡湿了裙裾。
“宽恕我…”
黑屠扪心一笑,轻易达成了共识。
“好啊。”
河婆愣了一下,似乎不相信他会如此干脆,还不及反应过来,便被一张巨大的手掌紧紧箍住了头颅。
“带着我的宽恕,去死吧。”
只是一刹那的功夫。
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咽气了。
黑屠用衣摆擦了擦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神庙,太阳已经落山了。
“梵玉,我愈发像你了,话多还啰嗦。”
他将手伸入胸口,爱惜地抚摸着那枚白玉,喃喃道:“对不起,在你面前杀了人,可我…终于能与过去和解了。你会谅解我的,对么?”
他撒娇似地与那白玉说话,仿佛可以听见它的回答。
第40章 伊始
黑屠刚来到蝼蛄城的时候,就带着这个奇怪的名字。
一支商队路过此地又迅速绝尘而去,莫名其妙地丢下了一个孩子。
与其说是丢下,倒不如说,他们也毫不知情。
这个孩子,就在狭窄闭塞的米桶中活活饿了半月,又悄无声息地溜走,像一只老鼠,不,老鼠的影子。
总之,他留在了蝼蛄。
原以为的庇佑之所,噩梦的伊始之地。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姓黑名屠,许是故乡那边的姓氏,又或许本家是做屠夫营生的,他不说,旁人也懒得问,传来传去,传到后来,也没人在乎这点微不足道的起源,光是这阴森可怖的两个字,就足够人们茶余饭后的发挥和臆测了。
加上他的左手,有六根手指。
不正常,不吉利。
再加之他总是低着头,无论做什么都缄默不语,竭尽全力躲进街头巷尾阴暗的犄角旮旯里,就更显鬼祟。
他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出现,就令人厌恶。
唾弃,谩骂,流言蜚语,黑屠对加诸于自己之上的一切都忍气吞声。有人说他是一个哑巴,可又有人立刻笃定地说他不是,那人信誓旦旦地保证曾亲眼见过他对着那根六指自言自语地癫狂傻笑,定是在诅咒和施法。以讹传讹,积毁销骨,他竟然成了被妖魔附身的秽物,而正因为他是秽物,所以欺负他,羞辱他,压迫他,就是在为民除害,就是在斩妖除魔,就是彪炳千秋的功德,用不着对谁愧怍。
那时候的蝼蛄河水越来越浑浊,人们都在垂死挣扎,什么是非,什么黑白,根本就无关紧要,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撇,我一捺,不需要明辨什么,不需要分清什么,只要有一个鸡毛蒜皮的由头,便可轻易说服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万口一致的谎言,就是凿凿真相。
总要宰割一只替罪羊以平息口腹之欲,有本事,你反抗啊。
黑屠反抗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逃离这里,又一次又一次地被抓了回去,他本来想不通,明明就嫌恶他,为什么还偏要禁锢他?后来他有点懂了,只要他在,那些寻不到苦主的脏水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就能有的放矢地获得解脱,甚至不必合乎情理,谁都可以污蔑他,谁都可以利用他,谁都可以诋毁他,他成了罪恶的和事佬,维持整个不堪重负的病城那装腔作势的平衡。
小黑屠攥着自己的左手,手肘撑着地面,勉勉强强地坐了起来,身上泛着阵阵酸痛,他抱着膝盖,将自己藏进不甚粗壮的树干之后。四周乌压压的一片,早已没了人声,只剩窸窸窣窣的虫鸣,他这才敢稍稍舒气,夜的厚重深沉总能比白日的喧嚣聒噪更叫人安心得多。
毕竟,他是见不得光的人。
虽不知自己何罪之有,但你们都这样说,说多了,我也就信了。
我应该是个罪人。
“对不起…”
他将嘴唇贴在那只小小的六指之上,悄悄话似地,嚅嗫道。
只是在林子中捡了一个掉在地上的干果吃,不料想一群人冲了过来,揪住他的头发就破口大骂,骂他是杂种,骂他偷东西,骂他多生一指注定手脚不干净。骂够了便又开始拳打脚踢,直到他一动不动昏死过去,那些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黑屠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果子,狗吃得,猫吃得,虫蚁吃得,偏偏他却吃不得?难到因为他是个人么?
我是么?如果我是,又凭什么可以随便打我?
小孩子不通人性,他只有简单的困惑,蝼蛄城人尽皆知,河婆的指引能够解开任何滞郁于心的疑难。黑屠于是想去找河婆问清楚,忏愧也好受罚也罢,只要告诉他,如何才能从这与生俱来的原罪中,得到神的宽恕和救赎?
要抛弃它么?
黑屠被这个念头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抱着左手蜷缩起来,不,不可以,它是我唯一的朋友,绝对,不可以…
河婆!
河婆一定会给我答案!
他奋力站起,沿河岸朝着神庙疯跑,平静的水面上流淌着静谧的月光,不知为何,他越靠近那个地方,就越觉得,心虚。
汗流浃背的小黑屠在神庙前粗重地放缓呼吸,他拽了拽衣角,紧张地张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圣地,咽下了一口干涩的空气。
“请问…”
他连门环都未及拉起,一束刺目的火光便逼近眼底,几双大手将他直接拖到在地,不由分说又是几个闷棍,“来这干嘛?”
黑屠捂着脱臼的手臂,抬起头望着他们,不置一词。
“还敢瞪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蝼蛄的人赏你一口饭吃,你早就饿死了!”
火辣辣的耳光呼在脸上,黑屠任由他们打骂,经验告诉他,不反驳,不争辩,反倒早些了结。
“王八羔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平日里偷鸡摸狗也就算了,神庙的东西你也敢动心思?”
“外面在闹什么!”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大门的另一边传来,所有人皆是一惊,又连连恭敬地跪拜下去。门开了,一个鹤发松姿的老者,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慢条斯理地从里面踱了出来,到了门口,她慈蔼却威严地扫掠过每一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为何事?竟至于在这里大动干戈?”
“河婆大人,这小兔崽…这小子是个惯偷,起了歹念,我们怕扰您清静,这才…”
“这不正是扰了我的清静?”
那河婆用手杖敲击了几下地面,矍铄的目光在黑屠身上来回打量,凝聚到他的左手,那视线明显停顿了片刻。眼神触碰的一刹那,黑屠恍惚中看见一双手,沿着她的耳根,撕开了她的嘴角。
心跳加速,无法呼吸。
六指一抽一抽地痉挛着,这个人…这个人…
全身上下,都在抵触对她的信任。
“你…”
不是神。
期待湮灭成了警觉,黑屠下意识地摇摇头,转身拔足狂奔,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信念,不断在脑海徘徊,左右着他的脚步——
离开…离开蝼蛄,必须离开!
“呃!”
血…
头皮绽开的湿润顺着脖颈滑入后背,有人提着他的脚,脸颊在地面摩擦。他被关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再然后,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丧失了意识。
黑屠是被沸沸扬扬的吵闹声惊醒的,阳光晃得眩晕,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口中被塞得满满的,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被牢牢绑在地上,像一块钉得结实的木板。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围着他敲锣打鼓振振有词,其中一个突然“啪”地一掌,在他额头贴上了一道符咒,另一个又呜噜噜喝下了什么,对着他的脸“哗”地喷出一道焰火,黑屠偏头躲闪,正对上了人群之外,端坐在高座之上的河婆。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站了起来,高举手中的禅杖,所有人都瞬间安静,噤若寒蝉,聆听她的教诲,生怕触怒天恩。她的嘴皮在蠕动,可黑屠觉得,她那分明就是在笑。
在对他笑。
“妖孽之源,祸事之根,乃画蛇之足——斩!”
权杖指向他的左手,那几个人随后一拥而上,将它一根一根硬生生地掰开,连挣扎的空隙都不给他,冰凉而锋利的刀刃干脆利落地划破皮肤,割烂筋骨,疼痛都是后知后觉。
什么东西被抢走了。
黑屠提心吊胆地垂下眼皮,瞥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哆哆嗦嗦地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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