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承载着一颗,苦涩了千年的心脏。
腿边的人没了动静,黑屠脱下自己的罩衫,轻柔地盖到了他的身上。
白讥是被炽热的土地给烫醒的。
“我去!热死爷爷了…”他口干舌燥地撑起身,反应了半晌功夫,巨大的惊喜取代了巨大的烦闷,“我有感觉了!我复活了?”
“嗯。”
一叶清水递到嘴边,白讥就着黑屠的手喝了一口,抹了抹嘴,“你,也是这般重生的?”
“我本就没死。”
“胡扯,你心都没了,还不会死啊?
黑屠斜眼望着他,“你也没有心。”
“我…”把这茬忘了,白讥语塞,“也是。”
“为何想死?”
“谁告诉你我想死的?”
“为何自戕?”
“谁告诉你我是自戕的?”
被他洞彻的目光盯得发毛,白讥抖抖道袍,“哎呀好了好了,我想离开极乐门,不想做什么上仙了。”
“为何?”
“为何啊…”白讥随手捡了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叼在口中,自嘲一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善则无聊啊!决明宗,我神仙当够了,要不咱俩换换?”
黑屠将他口中的草抽出来丢掉,“这天下如今乌烟瘴气。”
白讥一个跟头坐了起来,“乌烟瘴气?此话怎讲?”
“自己看。”
白讥这才张望远方,目之所及尽是累累白骨,龟裂的红土赤地千里,没有鸿雁,没有寒鸦,没有灵魂,甚至没有蛆虫,一切都是死的,有的,只是一眼到头的荒芜。
炎阳似火,流金铄石,白讥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梵玉上仙,第一次,感受到了令他束手无策的罪恶。
他所创造的罪恶。
“这里本是仙境。”
“我…我…我…”白讥瘫坐在地,极艰难才将如鲠在喉的话继续下去,“我只是想…逃走…我不想…不想…害人…不想…”
你当真是个祸害,白诤总是将这话挂在嘴边,如今一语成谶。
黑屠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臂攀上他的后背,“不怪你。”
“别说了。”白讥无力地抬起头,探寻那一碧如洗的九霄,无果。
“许是我错了,我回去,向天帝请罪。”
黑屠拉住他,“苍生注定遭此一劫。”
“注定?”
黑屠垂眸,“是我的错。”
“什么叫…是你的错?是你的什么错?”
黑屠起身,巨大的身影遮住了凌空的烈日,“樊月,莫琼,寰海,羌愚,不周。”
“樊月,莫琼,寰海,羌愚,不周。”白讥毫无意义地复述了一遍这五个地名,迷茫地仰望着黑屠,“决明宗,这五个地方…有什么?”
“拨乱反正。”
“是什么?”
黑屠并不回答,只是捧起他的脸,决明宗永远都是这般曲高和寡的清冷,可那低回的话音,却逐字逐句,笃定屹然,流淌进了白讥的心中,仿佛觅到了归宿。
“我,不要,你回去。”
为什么?
白讥没有问。
他重生了,肋骨下的那颗心脏,却如同一枚零落的枯枝,一口干涸的古井,依然阒寂无声。
然而他也不在乎了。
“好,我去。”白讥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决明宗,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来日可期。”
他说罢便走,没几步又回过头,险些撞上身后的人,“你要跟着我?”
“嗯。”
“跟着我干嘛?”
“跟着你。”
“我知道,所以我问你。”
黑屠只是一如既往地缄默,不为他的行为做任何解释。
“那几个地方,我认路。”
“嗯。”
“要找的东西,我去找便是。”
“嗯。”
“还要跟着我?”
“跟着你。”
白讥狐疑地注视着他,冷不丁地噗嗤一笑,“决明宗,你,我,咱们两个,太招摇了吧?”
“是。”
“所以啊…”掠影拂过黑屠的脸颊,白讥对他行了一礼,“还是就此别过吧。”
他一边笑一边倒退,黑屠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呆滞地望着自己的左手,白讥见他这幅模样,于心不忍,又暗忖过河拆桥的愧怍。终了,还是扭过头,箭步如飞地走了。
梵玉上仙一向都是踽踽孑然,不习惯被陪伴。
他泽被万物,福佑天地,却最惶恐他人的善意。
无偿,无私,无畏,不求,不争,不取,除了这颗心,他从未觊觎过别的东西。
可他隐约觉得,决明宗正在迫不及待地给予他什么,所以他害怕了。
害怕自己变得贪婪,害怕君子的皮相被撕破,也不过是个小人角色,害怕揭穿这一千年来的坚持,其实都是可悲的荒唐。
他要独自承担,更要独自承受。
白讥走了月余,晃到了一条尚算干净的浅滩,他躬身掬了捧水擦脸,忍无可忍,嚯得挺了起来,呵道:“决明宗,你不累么?”
一袭黑影闪过,黑屠出现在他的身侧,老实回答道:“不累。”
白讥对着他使劲甩了甩手,“赶不走你是不是?”
“你走你的。”黑屠任由水溅到自己脸上,“我不扰你。”
“不是…”白讥气笑了,狠狠在他胸口锤了一下,“为什么啊?你在苦海五百年不是好好的么?非得随我搅这趟浑水?”
“我说了,是我的错。”黑屠攥住他挥来的手腕,“梵玉,你了解我。”
白讥挣不脱他那如同铁钳的手臂,两人针尖麦芒般相互谛视,谁也不肯退让。黑屠的瞳孔中写满了决绝,他从不强求,也从不放弃。
“松手。”
黑屠放开他,“对不起。”
“为何是我?”
“只能是你。”
白讥轻笑,“约法三章,第一,不准烦我;第二,不准骗我;第三,不准打我。”
黑屠抿起嘴唇,“嗯。”
“决明宗说一不二,成交。”
白讥咧嘴一笑,伸了个懒腰,开始宽衣解带,黑屠纳罕地瞧着他,“做什么?”
“这湖水舒爽,我下去冲个凉。”白讥脱个精光,露出一身匀称得恰到好处的肌肉。他的背脊很宽,由于高大挺拔,看起来有些消瘦。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太苍白了,皮肤像冬日初雪,毫无血色。
“屠屠,屠屠!”他兴奋地踩了踩水,瑟缩了一下,“还真有点冷,你来不?”
黑屠从恍惚中回神,默许了他胡乱搪塞给自己的昵称,难堪地别过脸,摇了摇头。
“呦!决明宗脸红了嘿!都是大男人,害臊什么!”白讥往湖中央疯跑,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一个猛子扎了进去,不见了。
黑屠听着水中冒起的水泡声,确定那人安然无恙,左手又一次泛起无名的酸痛,而他淡淡地翘起嘴角。
这就是,疼痛么?
“你那手上有宝贝?”
“嗯?”
太过专注,浑然未觉那人何时上了岸,晶莹剔透的水滴顺着他墨色的发梢滑过白璧无瑕的肩膀,黑屠强行收回自己的目光,“没有。”
“那你总看它做什么?”
“没看…没总看。”黑屠拾起地上的衣衫裹在他的身上,顺手运气为他烘干了头发,“走吧。”
第4章 神位陨落
樊月是阴山之北的一个边陲小国,地势得天独厚,一面倚靠峻岭,三周环绕深海,易守难攻,几乎与世隔绝。此处沃野千里,四季如春,矿产取之不竭,是故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不是仙境,更胜桃源。
倘若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石破天惊的巨响彻底撼动了人们平静的生活,谁也无法想象,延绵万年长青的神圣阴山,竟然,开裂了。
草木齐刷刷地枯败,土地干涸不堪,狂风骤雨卷袭着飞沙走砾,将家园毁于一旦。饥饿的野兽昼夜悲嚎,它们叼走小孩,啃食尸体,再被同样绝望的人们茹毛饮血。所有人都在厮杀,所有人都在自保,所有人都在一头雾水中不知所措,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他们走向大海,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屏障此时却成为阻碍他们逃生的天堑,于是他们不顾一切地跳入那渊壑,被汪洋和波涛包裹,葬身鱼腹,殊途同归。
天堂,炼狱,不过一步之遥。蜉蝣,福佑,菩萨永远笑盈盈地捻着兰花指,捡一方造化,渡不过苦厄。
再惶惶不可终日,等到放弃挣扎,也会归于寂静。
腐烂恶臭的尸体填满浅滩,活着的,死了的,大同小异。人们瞪着空洞的眼睛,呆滞地仰望那一如既往的日升日落,瞳孔逐渐扩散,正如生命。
白讥站在阴山之巅,瞭望脚下的皑皑白骨,神色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黑屠攀爬出那道裂缝,他才从纷杂的思绪中脱离,“找到了么?”
“没有。”
“丢了?”
“不会。”
“你在找什么?”
黑屠不回答,他亦不多问,只是伸出手掌,召出掠影,盘膝而坐。他阖上双目,拂尘垂臂,兀自诵唱起来。
黑屠不扰他,沉默地站在他的背后,那声音极低极缓,幽幽袅袅,悄悄蜿蜒进周遭的空间里。时间宛若静止,凛冽的寒风抑或是呼啸的骇浪,似乎都在这一刻渐行渐远,好像一双厚重的手掌抚上内心的疮痍,姑息了悲哀与愤懑,施予人短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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