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屠就在这万蚁噬心的纠缠中苦苦挣扎,他冷得哆嗦,又热得难耐,他无法呼吸,又想大声尖叫,那东西堵住他的唇舌,扼住他的喉咙,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兴风作浪。腥酸溢满口腔,可他知道,自己的皮肤正像沼泽地一样冒着可怖浑浊的脓水,这些贪婪的怪物,决计不会浪费他的一滴血。
决明宗之所以感受不到疼痛,正是因为他总在感受这般极致的切肤之痛。
我现在一定丑死了。
白诤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所见,这真是那个目空一切的决明宗么?他一直想当然地以为,黑屠是三界暴虐之气的主宰,他操纵,控制,利用这些傀儡为非作歹,他与它们沆瀣一气怙恶不悛,他既然拥有世间最登峰造极的罪恶,就理应承受世间最登峰造极的责难。
错了,至少没全对。
白诤恍然回忆起白讥曾经说过的话,那时他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对闻讯而来的正义之师言明自己不是英雄,却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
“不亲历的所谓真实,都是水月镜花。”
决明宗,也不过就是一个可悲的宿主而已。
好容易摆脱的东西,居然为了梵玉这么个没出息的神仙,宁愿再光着脚在炮烙上走一遭,一个人若是心知自己将要面临的穷凶极恶还情愿赴汤蹈火…白诤叹了口气,不由得看向依在自己肩膀上的白讥,需得多少喜欢啊…
“屠屠…”
白诤愣了一下,想起黑屠的交待,奋力站起,揽过白讥便往屋外走去。谁知白讥并不是在梦呓,他是彻彻底底地清醒了,异常清醒。
“屠屠…”白讥用力推开白诤,他虚弱地走了两步便又栽倒在地,可还是不甘心地朝着黑屠拼命爬去,他努力伸出手,渴望离他再近一些,“屠屠…我来了…不怕…”
黑屠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他急火攻心,竟在刹那间冲破了一条脉路,发出气若游丝的嘶裂嗓音:“怀安上仙…求你…带他走…别看…梵玉…别看我…”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又哑口无声,白讥对他的哀求全然充耳不闻,他也许确实不想听,所以故意听不到。
“白讥!”白诤死死抱起白讥的腰,“挺过去就好了!他能挺过去!前几次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放开。”
“你没有法力了!”
“放开!”
“梵玉!”
白讥垂下头,扑通给白诤跪了下去,他攥着白诤的衣角,含泪的双眸中尽是央浼,“师兄…我要救他,他每次都这么难受…他怕我担心…怕我自责…每次都不告诉我…都是我的错…让我救他…”
一贯冷漠桀骜的极乐大仙竟会为一个人悲痛至此,白诤心生恻隐,他将白讥拽起,难得对这个师弟道出柔声细语的劝藉:“白讥,你我法力衰竭,吟不出太虚咒了,他…只能靠自己。”
白讥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抽泣了两下,他抹了抹眼泪,低声道:“五百年来的太平,全因这颗决明之心,我将它掏出来,还回南山塔,是不是他就不用受罪了?”
白诤闻言一凛,“梵玉,你别做傻事啊…”
“把这颗心还给他,就能…”
“蠢货!”他失魂落魄,自言自语,白诤忍不住扇了他一掌,“你不要天真了!你死后修为大减,是谁给了你能摧枯拉朽的道行?是这颗心!就算还回去,它也只是个无用的废物了!”
一向笔直的脊梁顿时垮了下去,白讥唯唯诺诺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黑屠,突然破涕一笑。
沉璧倏然召出,追不上,来不及。
白诤只能眼睁睁地目送这个从来都对任何事物混不在乎的师弟,非要,偏要,近乎决绝地要,牟足最后的力气,朝那个人,狂奔而去。
无法分担,至少可以陪伴。
从前我刚愎自用,还当自己多尊重你,如今想来,我只是不够了解你而已。
独自承担的那些日子,千万别告诉我,你不怕疼。
体内有一颗决明之心,那些东西对白讥并不抗拒,骤然袭来的侵蚀让他真切体会到黑屠正在遭受着什么。黑屠已经晕厥了,可当他的手触碰到他的那一霎那,白讥感受到,他牵住了自己。
他拥他入怀,说,烂木头。
他回拥住了他。
你和我一样傻。
白讥笑了笑,在他耳畔温柔一吻,轻轻哼唱了起来。
他的声音在剧痛的折磨下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可黑屠还是听出来了。
不是太虚咒。
是那支无名的埙曲。
第27章 尘埃落定
黑屠将白讥箍入怀中,在肝肠寸断的折磨下苦苦煎熬。也不知过了多久,丑陋的斑疮终于消逝于皮肤之下,他尤自颤栗着,紧咬的牙关发不出半点声音,好在冰冷的身体姑且能动,他用恢复的第一丝神志,狠心推开了身前的人。
“屠…”
“白讥!”白诤眼疾手快,一把拖回了这个虚弱得面如土色却还在胡闹的师弟,“够了!吟不出太虚咒,你去也无济于事!”
白讥不管不顾,只顾向黑屠爬去,白诤对这只倔驴着实无奈,在他颈后用力一击,打晕他了事。
“早该如此,省多少麻烦!”白诤扛起白讥,瞥了一眼蜷缩在地的黑屠,那人微睁的双目中漾出几分感激。他偏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且再忍忍,我不会让他做傻事。”
白诤安置好白讥,在黑屠身旁席地而坐,他叹了口气,将所剩无几的功力汇聚于指尖,照着黑屠的天灵大穴点去。虽是杯水车薪,但死马当活马医,多少能够缓和些痛苦。
谁知尚未触及,一股无形之力便迫不及待地将他的内力尽数吸了干净。白诤一惊,只听黑屠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奋力翻了个身,远远地滚到了几丈开外。
“别…别过来…”
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嗓中不断溢出难耐的呜咽,稠红的血丝在眼白晕开,他愤怒地用青筋暴起的头颅撞击地面,不顾一切地想将里面那气焰嚣张的脏东西驱逐出去。
白诤无能为力,他双腿一软颓然倒地。倘恍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饕餮巨兽,它正伸出嗜血的舌,得意洋洋地舔舐着黑屠的生命。
黑屠快输了。
白诤在不知不觉间攥起双拳,怀安上仙第一次正视自我的渺小与无知,他发现此刻的自己似乎与那些狂鄙的江湖术士无异,除了为受苦之人诵念几句无济于事的经文,他空怀上古神器沉璧,却也当真应了那四个字——鞭长莫及。
“嗯?”
白诤猛然从怔忡中回神,他动了动耳朵,不会听错,是太虚咒。
他连忙转身去寻白讥,见他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可这是…
白诤一惊,又仔细凝神聆听,他下意识朝另一个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白澈醒了。
或许世间唯一能与暴虐之气抗衡的便是太虚咒,在靡靡梵音之下,那贪得无厌的困兽暴躁地横冲直撞,终究还是被压制消弭。黑屠逐渐镇静,他心力交瘁,汗流浃背,仍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对白澈和白诤拱手行了一礼,“多谢二位不计前嫌,救我一命。”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白澈大病初愈,亦是形容憔悴。他点了点头,平淡地说道:“以我的修为本奈它不得,是师尊拼死为你抵御了大半,我才能让他暂且安分罢了。我不愿帮你,你也不必谢我。”
他冷漠的眼神,与蒋昱的,如出一辙。
白诤刚想说些什么,白澈便堵住了他劝慰的话,“师叔,我出去走走。”
“澈儿…”
“不碍事。”白澈深吸一口气,“物是人非,一百年于人间而言毕竟漫长,我再害怕,不敢见到的人,终究是见不到了。”
他莞尔一笑,头也不回地擦肩而去。
“白澈!”
“别追了…”
白讥不知是何时苏醒的,他捂着自己的后颈扭了扭脖子,“师兄,是你打的我?”
白诤不屑搭理他,直接赏了他一个白眼。白讥嘟嘟嘴,也懒得自讨没趣,他朝黑屠张开双臂,笑靥如花,“臭木头!”
黑屠笑着应了一声,跑过来将他抱起,在他唇边一吻,紧紧拥住了他。
二人还未腻歪够,便被凌厉袭来的鞭声扰断,白讥直接空手接住,呵道:“白正直,你干嘛啊?”
白诤收回沉璧,负手而立,“滚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凶巴巴的…”白讥嘀咕了两句,勾起黑屠的下巴轻啄了一下,“乖,等我。”
黑屠虽不情愿,还是听话地将白讥放了下去,望着他与白诤并肩而行的背影,左手的老地方又蓦地疼了一下。
好了伤疤忘了疼,刚毅如决明宗,甚至都不会对那愈演愈烈的蚀骨之痛心有余悸。可唯有这疼,这独属于一人的甜蜜的疼,他念着,盼着,感恩着,生怕哪一天,上苍剥夺了他的疼,更生怕哪一天,给予他疼的人,如五百年前那般,一眨眼,又相隔天堑了。
“梵玉…”
黑屠喃喃呼唤着他最爱的两个字,笑出了满目朦胧。
白讥一屁股坐在地上,虚喘了几口粗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回极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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