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值班房里,对着满桌文件无心处理,呆坐了半天,忽然潸然泪下。哭了会擦眼睛,埋头干活,一直干到下班,回家又恍恍惚惚发了呆,上街买了几坛酒,痛饮狂歌一阵,疼得心口发闷。
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艰难度日的。
他因此大病了一场。
宛若做了一场大梦,梦里他有个朋友,好不容易做了有实权的官,高高兴兴地去,却悄无声息地死了。远在东康的他浑然不知,埋怨他是死鬼。
哪会想到他是真的死了。
他真的死了,连尸首都不知道去哪了。
悲痛又无力。他请了病假,在家昏天黑地昼夜颠倒过了几日,忽的接到了一封飞剑传书。
是苍斗山寄来的。
他看了一夜。
第二天他睡饱了觉,次日他按着老习惯穿上官服,登上马车准时去上班。邹博容看到他,笑道:“乐正大人气色还不错啊,病好了?”
“是啊,病好了。”乐正英点头。
邹博容还挺关心他:“乐正大人是为什么病了?见到杨知白没有?”
“知白我见到了。”他笑着说,“他过得挺好的。至于我的病嘛,是去的时候太急,吹凉风受寒了,谢谢关心了。”
“哈哈,没事就好。”邹博容笑着走远。
该干嘛就干嘛。
万里之遥的苍斗山和微生行走于文缙郡广阔的高昌平原上,当地农民在弯腰插秧,妇女挑着大担的秧苗往田里抛,水车吱呀吱呀欢快地转,一筒又一筒的水浇进水塘里。
“这个时候,乐正英应该收到信了吧。”
微生不懂:“你给他写什么了?”
“我拜托孤灯水榭查了一下那个顶替人的名字背景,整理了下告诉他了而已。”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去给杨知白收尸啊。”苍斗山看看田里那些农夫,一脚踏进田里,“他们是趁杨知白出来巡视春播情况的时候刺杀的,尸骨应该就在这附近。”
“可是这水田这么大,上哪找去?”
“你忘了我还有神器啊。”苍斗山扯出白玉菩提,白玉菩提一圈圈地绽放起温柔的白光。
第72章 暴风雪中的人
雪野天涯的白天越发短,与此相应的,夜晚更加漫长,更加寒冷,更加难熬。需要挖的冰洞也愈来愈深。
“还是没找着人。”
赵无涯抱紧了他,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总会找到的。”
胡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行吧,反正进退两难。他已经对这事不抱什么希望了,在最初的犹疑到怀疑到绝望到现在的平静,他觉得跟赵无涯死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咆哮的风雪整整刮了三天,而且听外面的风吼声还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也许直到他们死的时候都不会停下来。
他安然入睡,醒了睁眼听一听外面的风吼,活动活动关节,接着睡,睡着睡着,他在梦中听到了来自风雪中的歌声,还挺好听的。
也不知道他睡几天了。实在睡得很厌烦。他轻手轻脚挣脱赵无涯,赵无涯睡得很沉,他每次醒来的时候都看到他在睡,真能睡。
他起来,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行走。来到冰洞口,这里被赵无涯切下来的巨型冰块堵住了,但边角还有窄窄的缝隙漏进风来,外面的风好像没那么大了?他弓下腰,听了半天。
风雪声中确实夹杂着歌声,他没有在做梦,歌声在咆哮的风声中很清晰,婉转悦耳,只是歌词听不大明白,他想了想,猫腰顺着缝隙费劲地钻了出去。
一钻出来他就后悔了,风还是很大,吹得他根本站不稳,一直顺着风向打滑。
他摔倒了又赶紧爬起来,眼看着离洞口越溜越远,他急了,扯开嗓子喊了一句:“谁在那边唱歌?帮帮忙吧?”
歌声戛然而止,唱歌的人有些开心地说:“哎呀,有人来了。”
顿了片刻,胡了又往右溜了十几米,在他以为要被风吹走时,风力突然减弱,最后完全停止。
胡了呆了一瞬,确认是他身边没有风了,离他身边一丈左右,风仍然很大,甚至比他之前感受到的更快。
“过来呀。”唱歌的人仿佛心情很不错。
胡了喜出望外,他确定这个唱歌的人是通天级的大修,试问除了通天,还有谁能有这等手段?
他向声源走过去,茫茫雪雾中,他看到了一座矗立在冰原之上的光笼,光笼里坐着人,在向他招手:“来啊,太无聊了,陪我聊聊嘛。”
他怀着震惊又迷惑的心情走过去,看清光笼里的人,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坐在光笼里的人很年轻,面貌普通,嘴边一缕笑容,头发眉毛全粘上了雪尘,好像早早白头。
“你是谁?”胡了好不容易才找回思绪。
“嗯……这个不重要吧。”年轻人挠了挠头,抓下一大把雪尘,“我就是一个想死又死不了的人呗。”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违反了条例啊。”年轻人唉声叹气,“我以为出来玩就能自由自在了,事实证明我还是想太多。破规矩限制一大堆,一旦违反,喏,就是现在这个下场咯。不过我怎么都死不了,所以多死几次也没关系的。”他继续挠头,挠着挠着一根指头缠在头发里揪不出来了,他一用力,指头“嘣”的一声断了,咕噜噜滚下来。
“哎呦,又掉了一根指头。”年轻人捡起指头,吹吹,说着该惋惜的话,丝毫没有惋惜的表情。
胡了毛骨悚然:“你不痛?”
年轻人一挑眉:“一看就知道你没经历过极寒。真正的极寒会冻掉生物的一切感知,造成虚假的高热感觉,迫使人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然后在寒冷中微笑着死去,没有一点痛苦。而且在极寒地区,你的身躯能在时光中永存,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最浪漫的死法了。”
胡了并不想跟他讨论什么死法更美丽,他只好奇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通天境大修:“你是通天吗?”
“不是。”年轻人显然被他败了兴致,“你找通天做什么?一群老头子。”
胡了一下子燃起了希望:“他们在哪?”
“那边,走上三百里。过几天寒流风力会减弱,不过离永夜也不远了,晚上会更冷,小心血液都结冻上哦。”
胡了说:“谢谢。”有点想回去了,虽然没风了,依然很冷,冷到人无法忍受。
年轻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可怜兮兮地求道:“你别走,我好无聊,你再陪我说会嘛。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耽误你很多时间。”
胡了愣了愣:“你怎么知道你要死了?”
“身体要坏了,当然会死啊。”年轻人翻了个白眼,忽然站起来,往前蹬了一脚,小腿立刻脱落,像扳成两半的冰块,“这具身体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也许半刻钟过后就会彻底丧失一切机能。”
胡了看得目瞪口呆。
年轻人一点都不在意,反而安慰他:“你用不着这么惊讶啊,这惩罚算是好的了,我下一具身体才倒霉呢,要到火山上去烤,最难受了!”
胡了已经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了,极寒似乎把他的智商也冻住了:“那你还要受多长时间的苦?”
“再熬个三回吧。”年轻人坐下来,“哎,还是感觉很无聊啊,要不你再问我几个问题?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回答。”
胡了想了想,说:“我跟赵无涯有未来吗?”
“等下。”年轻人晃晃脑袋,左一晃,右一晃,晃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忽的一定:“哦,没有哦。”
胡了觉得挺有意思的:“你怎么知道?”
“现在是没有,保不齐以后有了呢,毕竟我没法看尽一切,那样很耗能源的,未来无穷无尽,想看到所有可能也不现实。”年轻人笑着,眼皮子越来越沉,“我要死了啊,比想象的还要快呢,你快点问。”
“你违反了什么?”
“帮了一个人……”他像是困了似的打了个哈欠,“一个跟这个世界有很重要的关系的人,把骰子搞乱了,所以犯法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死?好好遵守规矩不行?”
“永生也是一种折磨啊。”
“你是谁啊?”胡了冻得把之前说过了啥给忘了,年轻人无奈地笑笑,说:“我早说过了啊。”头一低,停止了呼吸。
死了。
胡了愣着站了很久,光笼乍然开始收缩,折叠,他惊慌地后退,年轻人的尸体在光笼折叠中破碎成微末,与雪尘化为一体,光笼消失,冰面上一点痕迹也看不到了。
他身边依然没有风。
抬头看看天际线,夜色将涌,浓稠如墨。
永夜要来了。
持续数十天的风暴终于渐渐平息,永夜已经占据了大半天穹,太阳愈来愈低。胡了劝赵无涯往南走,他不好说是风雪中的年轻人告诉他的,只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们在那边。赵无涯死马当活马医,按着他所说的方向走了两百余里,真看到了一座高耸的冰山。
雪野天涯常年刮着时速恐怖的寒风,地面平整如镜。在茫茫雪原上竟能突起一个小点,而且这个点还不低,绝不是自然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