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口气。洛伦佐在乔万尼身边坐下:“就当是我想见你吧。”
乔万尼手中的錾子掉了下来。
他连忙俯身去捡,动作几乎是慌乱的。滚烫的血一瞬间从身体里冲了上来。幸好现在是黑夜,洛伦佐看不见他涨红的脸——他简直想为此感谢上帝。
洛伦佐为他拿着烛台照明。乔万尼匆忙起身,从他手中拿了回来。他们离得太近,在烛火的光晕中,他几乎可以数清公爵深金色的眼睫。
他闻到洛伦佐身上隐约的酒味。烈酒的气味和公爵衣领上大马士革玫瑰的熏香混合在一起,这解释了洛伦佐今晚的异常。乔万尼感到一阵失落,但他很高兴,在醉酒时,洛伦佐选择走到了他身边。
“这样会不会很不方便?”洛伦佐对他的想法毫无察觉,他看着少年拿烛台的手,“我想想……有了。”
他取来一顶硬毡帽,用蜡油和铁丝将白烛固定在了帽檐边。乔万尼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洛伦佐将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他的样子一时十分滑稽。
“这样好多了,”他说,“不过要小心,别让头发起火了。”
今晚第一次,一丝笑意出现在洛伦佐的脸上,但很快又被疲倦淹没。摇晃的烛光下,乔万尼看见了他眼下浓重的青黑色。
“您喝醉了。”他低声说。
洛伦佐执拗地说:“我没有。”
他的面孔上罕有地出现了一丝稚气。注视着公爵的脸,乔万尼突然意识到,他的殿下其实还十分年轻,只是位比他大六岁的青年而已。
他再次劝洛伦佐回去休息,洛伦佐只是摇头。
他其实比乔万尼想象得清醒一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注定是难以入眠的一夜。他不打算和乔万尼讨论政事,但也不想在这个夜晚独身一人。
“我打扰你了吗?” 他问。
乔万尼摇头。他当然希望洛伦佐能在他身边留久一些,但他更清楚地知道,洛伦佐现在的状态不对,他需要尽快入睡——他显然已经很久没能获得良好的休息了。
而洛伦佐只是示意他继续未竟的工作。他固执起来的样子,就像一位任性的少年。于是乔万尼只得再度拿起錾子,开始雕琢塑像的手臂部分,等线条初具雏形时,才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洛伦佐正用手撑着下颔,早已在先前规律的敲击声中睡着了。
他让洛伦佐靠在自己肩上,将他抱了起来。公爵比他想象中轻很多,不像是他这样高的人所应有的重量,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有一副鸟类的骨骼。
他将洛伦佐放在一旁他平时用来小憩的窄床上。洛伦佐在脊背碰到床板时短暂地睁开了眼,他抓住了乔万尼的袖子,叫了一声“乔”。
乔万尼半跪在他身边。昏黑的夜里,洛伦佐的蓝眼睛上仿佛蒙了一层灰翳,格外深沉,又像是茫然。他不能确定洛伦佐是否醒着,清醒时的公爵不会这样做,也不会对他说接下来的话。
“热那亚想要我的保证。”洛伦佐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威尼斯想要我出兵。”他隐约地苦笑了一下,“市政厅的人可不会同意。执政团里还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的手垂落在床畔,乔万尼握住了它。
“你呢,”洛伦佐轻声问,“我说过,会答应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我愿您有个好梦。” 乔万尼低声答道。
洛伦佐闭上眼,轻轻地笑了。
第14章 十二(上)
洛伦佐醒来时,身上严实地覆着一件斗篷。它是陌生的、深灰色的,用料不凡,大概是它的主人最珍贵的一件衣物。他抓紧斗篷柔软的毛边,慢慢地眨了眨眼。
天将亮而未亮,室内没有燃烛,洛伦佐靠在墙上,单手撑在额边,等待清晨惯有的头疼退去。他抬头时,乔万尼已站在门边,光从他身后透了进来。
年轻的学徒已穿戴整齐,他的作息一贯十分良好,天不亮已起身工作。洛伦佐看着他,在从下而上的视角中,少年人的身形看上去格外笔挺修长,洛伦佐的目光在那张已颇为英俊的面容上停了停,再从瘦削有力的肩一路移向腰侧微微蜷起的手指。他能感到乔万尼有些紧张,他也一样;昨夜的记忆在脑海中快速闪回,他觉得头更疼了。
乔万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向他走来,将装着清水的银杯递给他,水中加了蜂蜜和薄荷,又甜又凉。随后洛伦佐接过他递来的热手巾,洛伦佐向他道谢,用它擦了擦脸,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很糟糕——宿醉的人总是很难维持仪容。不过目前看来,没有什么能比清早在学徒工作间的床上醒来更糟糕的了。
他仍能感到醉酒留下的后遗症,头一阵阵地眩晕。乔万尼望着他的目光中满含担忧,但体贴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事。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请管家先生。”
洛伦佐摇头。
一夜过后,他的头发散落在颈侧,然而四周都不见发带的踪影。乔万尼俯下身,将他颊边的碎发一一拢在了耳后。
洛伦佐仰头看着他。
这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乔万尼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是怎样不合礼数的事,他的动作细致耐心,低垂的灰眼睛十分温柔。洛伦佐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结束之后,乔万尼直起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又立刻收了回去。洛伦佐很轻地咳了一声,示意乔万尼到他身边来。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洛伦佐少有这样难以启齿的时候——最后是乔万尼率先开口:“殿下。”
“我会守口如瓶。”他说,“请您放心。”
他太善解人意了,这让洛伦佐感到不安,或许还有些愧疚。少年用他那双安静又明亮的灰眼睛望着他,生平第一次,洛伦佐感到自己难以承受某人的注视。
有些人的眼睛里有天国的倒影,他想,原来这是真的。
他想说些宽慰的话,但嗓子哑得厉害,只好又拿起杯子掩饰般地抿了一口。乔万尼皱着眉,看上去又关切又焦急:“您需要休息。”
洛伦佐笑了一下,说不用。
短短两个字后,他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或许这是两人相处时的第一次,他成了更沉默拘谨的那一方。有些语句只适合在夜里倾吐,有些事也只应当被掩埋在夜色中。白昼因其明光而带有警醒的意味,足以抹杀一切暧昧的痕迹与借口。洛伦佐忽然意识到,他清醒得太迟了,从昨晚他走进这里开始,一切就已注定成了错误。
无可抑制地,他回忆起昨夜乔万尼的低语。他或许是喝醉了,但眼前的人没有。他记起那句话中显而易见的柔情——也许就连另一位当事人都没有发觉。
“请原谅我昨晚的莽撞,”最终,他说,“打扰了。”
有意,或者是无意的——此刻他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但他明确地知道,一桩罪已被犯下了,他们都已陷在罪里。他想他该尽快离开这里。
而这是我的过错,他在心里重复,我错了。
走回书房的路上,吉安•斯福尔扎的面孔再次浮现在洛伦佐心中。这张脸在这些天他最疲惫的时候反复乍现,如同幽灵或魔鬼。事实上,他知道这只是由愧疚而生的幻觉。
他第一次被带到吉安面前时,两人都是十四岁。米兰的小王子苍白而瘦弱,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似乎连一柄剑都举不动。与他不一样,在父母庇护下长大的吉安天真而单纯,有一颗罕有的善良的心,行猎时甚至不忍心射死近在咫尺的角羊。而他恰好相反,在更小的时候,祖父就曾命令他亲手剖开过一头鹿的胸腔。
不要谈那些使你懦弱的话,克服你那颗雌鹿般的心,柯西莫•美第奇苍老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行那些你必须行的事,哪怕因此而付出牺牲。
多年前,在与吉安见面之后,祖父对他说:记住这张脸,这将是你朋友的脸。他们的友谊是由父辈决定的,目的并不单纯,而他与吉安确实成了彼此真正的朋友。他们有太多共同的爱好:音乐,绘画与古代哲学。在他上一次到访米兰时,吉安为他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竖琴演奏会,他的宫廷画家列昂纳多呈上了一把纯银的竖琴,音色比平生见过的任何一把琴都更清亮。吉安喜爱这把琴,但仍将它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
友谊是人类所能有的最亲密的关系之一,他从不质疑这一点。而如今的他将在朋友患难时袖手旁观,甚至出卖他、背叛他。
“不可随伙布散谣言,不可与恶人连手妄作见证,不可随众行恶,不可在争讼的事上随众偏行,作见证屈枉正直”,他在心中默念着经文,“当远离虚假的事,不可杀无辜而有义的人”。他即将悖逆经典的教导。这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因为和平永远比流血更光荣。那么吉安是他要为此奉上的燔祭么?这桩罪会蒙赦免么?他将成为不义的人了么?
——我早就是了。洛伦佐想。
他来到书房前。他知道八点过一刻时,以索代里尼和帕齐为代表的佛罗伦萨贵族们将来到这里,聆听他最后的决断。而他会给出使他们满意的答复,即使那将使他后悔终生。
他想,他再也不会拿起竖琴了。
夏日的佛罗伦萨,到处开着花,人们走在灰白的石板路上,四面都是芬芳的微风。乔万尼穿过圣马可广场回到美第奇宫,看见厅中鎏金的檀木桌上多了一尊东方形制的白瓷瓶,里面用清水养着一束鲜嫩的紫百合。他猜这是威尼斯的船队经理带来的礼物,只有他们才能带回来自东方古国的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