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爱情故事的框架来自奥维德《变形记》,具体内容都是我瞎编的。
歌利亚与大卫王的故事见旧约圣经《撒母耳记》。
没能讲好转变的过程,来日再改了。
第11章 十(上)
那天夜晚,乔万尼写下了他的第一首诗。起初下笔是艰涩的,灵光在他写至第三行时才姗姗来迟。仿佛有一股细小却明亮的火焰在他头脑中燃烧,使笔尖引导着情感的奔流,引导着他走向自己的内心深处。在这一时刻,他不必顾虑外物,也不用模仿任一形象,只需面对自己。他想起波利齐亚诺的教导:“把人归还给他自己。”——或许这就是意义所在。
文法与变格已不再成为障碍,思想的洪流冲破了它们;格律是他需遵循的唯一标尺,而这是微不足道的;恍惚间,他感到心中依次浮现出许多诗人含有温情的面容,荷马、萨福、维吉尔与彼得拉克……
待他停笔时,窗外月光烂漫,塑造着银白色的城市;而他以笔为媒,窥见了言辞中的城邦。
第二日他将诗作交给波利齐亚诺。良久的审视后,波利齐亚诺说:“我们终于将你变成了一名希腊人。”
这是来自古典学家的夸赞,乔万尼抿嘴笑了。
“现在你愿不愿意承认,柏拉图才是基督最喜爱的门徒?”波利齐亚诺用费奇诺从前的话打趣,“看看你,真是大不一样了。殿下是对的,你确实是位可造之材。”
“他真的这么说过?”乔万尼双眼一亮。
“当然。”波利齐亚诺说,“现在我看着你,也看见了无限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乔万尼开始着手准备他的新雕塑,雕刻的对象是赫丘利,传说中的半神英雄。这个来自异教的主题想必不会获得主教们的赞赏,但洛伦佐和学者们可能会很感兴趣。历经磨难后取得无上光荣的神祇,就像是美第奇家族精神的写照。但这并非完全是为了回报自己的赞助人,乔万尼过去已完成了许多宗教相关的主题,他是一位虔信者,但希望自己能不被信仰束缚。
他的赫丘利应该是一座独特的作品,与此前所有强调表现其力量的同类塑像都不同。在乔万尼的设想中,这位神祇不应只有象征着英武的虬结肌肉,神性与人性的矛盾是赫丘利身上最动人的特质,他渴望探究英雄的内心,和他身上更接近于人的另一面。比起无暇的神之伟大,包容着卑琐与高贵的人性才是更有趣的部分。正如米兰多拉说,人们可以往上达到天使一样的成就,也可以堕落到可悲的事物之中,那么阻碍这位神祇堕落的是什么,引领他向上的又是什么?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乔万尼试图从书卷中寻找答案,让新的启悟一次次推翻先前的设想。在最后的面部图纸上,乔万尼选择为他画上了一双温和的眼睛,希望能通过它表现英雄坚韧中柔软的一面。他心想,这应该是一双蓝眼睛。
完成一尊雕塑需要漫长的时间,贝尔托尔多将之称作为一场苦修。乔万尼将许多时间用在了寻找模特上,他带着笔纸在城中四处奔走,到矿山和采石场描摹工人们手臂与大腿上有力的线条。他在一个月内积攒了数百张速写,草图亦大致成型。他开始试着制作蜡模,并在这个环节感到了深深的挫败——单薄、僵硬而死板,远远无法让人满意。他的雕塑是一具近乎□□的人像,将全方面地展现出人物身躯每一个细微的部分,而他的成果无法表现出他心中所想的“动态的流畅”。
很快,他意识到这一难题来源于知识的贫瘠,速写只能展示特定时刻人们的造型,单纯的观察不足以让他掌握人体每一处结构的细节,也无法让他解构动作并了解成因。他需要知道一些更内在、更深入的所在。
解决的方法并不难想,但他很清楚那将是一条死路。
长达十日的挣扎后,乔万尼终于忍不住向贝尔托尔多袒露了自己的想法。不待听完他的话,大师已立刻打断了他。贝尔托尔多太过惊骇,以至于他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凿子:“你在想什么!解剖——切开人们的身体?这当然是违法的!你想被吊死在市政厅的窗子上么?”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当然清楚这一律令,如果有其他出路,他同样不愿亵渎信徒们的尸体,这让他的内心十分煎熬:“可是,人体在失去灵魂后终将腐朽,它还会有什么用处呢?我想,修道院的院长也许可以……”
每日都会有许多身染重病的穷人在圣灵修道院中死去,他们的尸首会在教堂中停厝一日,随即被送到原野上草草埋葬。乔万尼的话只说了一半,贝尔托尔多已再度打断了他。
“不要说了,”年老的雕刻家用力地摇着头,“这怎么行!放弃这个邪恶的念头吧——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也许等我死了,你可以偷偷切开我的尸体——但是其他人,绝不行!”
贝尔托尔多低估了乔万尼的固执,即使是这样斩钉截铁的否定也并未彻底打消少年人的念头。他非常清晰地认识到,这是通往更高境界的路途中无法回避的障碍,无论它是多么艰险与血腥,都必须克服它前行。千年前的利普西斯与菲迪亚斯已能制作出栩栩如生的雕像,如今的匠人们却在教义的束缚下不得不停留于表面,这使得他们的作品永远欠缺一份生动与活气。如果这样,当代人们的技艺将永远不如古典时代的大师们——而他绝不会甘心于此。
他向路易吉透露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他从前在吉兰达伊奥画室结识的朋友,如今同样在圣马可花园当学徒。路易吉比他年长三岁,已是位十分成熟的青年,他对乔万尼的烦恼不屑一顾:“太天真了!放弃解剖吧,别为这个把命丢了。这世上还有许多办法可以达成你的目标。”
他压低了声音:“比如说,触摸。”
“……触摸?”
“没错,触摸,”路易吉笑起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你不仅可以在那里仔细观察人们身上的每一个地方,还可以随便触碰。”
乔万尼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就在维泰里桥边。”路易吉说,“听着,那里绝对能满足你各方面的需求。里头有些妞儿会打扮成克娄巴特拉,只需十来个银币,你就能成为她们今夜的恺撒……”
少年的脸蓦地涨红了。他推开路易吉,却又被那人拽住了:“羞什么!不要告诉我,你连女人的大腿都没枕过吧?那可就太丢人了!——”
在妓院厮混作乐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们热衷的消遣。夜间从桥边走过时,偶尔也会有妆容浓艳的暗娼拉住乔万尼的衣袖。学徒们曾戏称他的生活比修道士们的更禁欲,毕竟如今主教们包养情妇的传言已不再稀奇,而他对女人丰腴的身体仍旧无动于衷。
路易吉凑近去看他的手稿。除了圣母之外,乔万尼几乎没有画过女人。他看着图纸上或健美或孱弱的男性人体,啧了一声:“还是说,你的品位与众不同?没关系,我知道城西有个地方可以满足你——不过这可要多加小心。”
乔万尼的心猛地一跳:“什么?”
“别紧张。”
路易吉捏了捏他的肩,乔万尼冷静下来。路易吉低笑了一声:“我可不是那些老古板。无论你爱喝甜酒还是酸酒,都随你的意。只要……你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FYI:第九章在第一次更新后补了一千余字内容。
*克娄巴特拉(Cleopatra)七世即所谓的埃及艳后。
第12章 十(下)
夏日来临后,洛伦佐比从前空闲了许多。乔万尼开始能频繁地在宫中遇见他,向他微笑问好。公爵待他比往日更亲近,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将乔万尼视作一位年轻的朋友。他开始称呼他为“乔”。
他们经常在雕塑长廊中相会。临摹宫中收藏的塑像是乔万尼每日必行的功课,洛伦佐则是将这里当成了暂时的阅读室。他会带着一两本书来到这里,据说,这里环绕的雕像时常让他产生身处古老空气之中的错觉。
长廊中的展品按季度更换,如今占据着尽头那座黑曜石展台的是一尊弹奏竖琴的阿波罗像。午后乔万尼照例到此临摹时,洛伦佐已经站在塑像前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洛伦佐转身朝他微笑。
这几日乔万尼的模特是一尊两百年前在伯罗奔尼萨半岛出土的赫丘利像,贝尔托尔多猜测它可能是普拉克西特勒斯的作品,它诞生时,这位力量之□□字还是赫拉克勒斯。五日以来,乔万尼都在反复揣摩它的体征与神态,完成了十数页画稿。他再度在它面前坐下,洛伦佐随意地坐在他身旁的石台上,拿过了他的画作。
片刻后他将手稿还给了乔万尼,没有说话。
“不好吗?”——这难免让乔万尼感到忐忑。
“我怕过多的赞美会让你骄傲。”洛伦佐笑了。
于是少年忍不住弯起嘴角。他紧绷的姿态放松了些许,不再像刚见到洛伦佐时那样紧张。他在公爵身边支起画板,银尖笔在纸上流畅地移动。洛伦佐不再打扰他,他一向是位安静的陪伴者。有时,他能在乔万尼身边拿着书静静地坐上半天。少年工作时近乎虔诚的专注可以感染身边的人——“在你身边,好像空气都会安静一些。”洛伦佐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