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乔万尼心想:在你身边也一样。如今他体会到了相反的感受。
长廊中一时只剩笔尖滑动的沙沙声。洛伦佐坐在他身边,膝上放了一卷兰迪诺新近的作品。他全心地浸在书卷之中,因此忽略了乔万尼偏移的视线。他的手仍在纸上移动,而目光却已落在了洛伦佐的双手上。这双手正垂放在羊皮纸面上,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他牵过这双手,仍记得洛伦佐掌心柔软的触觉。
如今他非常肯定路易吉所说的纯属谬论。在握着这样的一双手时,怎么还会有心情思考其他?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像路易吉接下来的言论。他将目光轻轻地撤回纸上,一如它投向那人时一般安静。
空闲时乔万尼会到雕塑长廊中为洛伦佐整理藏品。美第奇家族的四代人都有大量购买艺术品的习惯,青铜塑像与石刻像从遥远的克里特岛被偶然或有意地挖掘出土,然后一路运往佛罗伦萨,表面上还覆盖着泥土与苔藓。其中的许多雕塑因年代久远而无法判断其来历,只能通过材质、手法与表现形式上细微的相似或差异以推断其作者所处的年代。贝尔托尔多也加入到了这项工作中,他常将洛伦佐比作这些古代艺术的救主,将它们带离黑暗,也使其逃离被熔铸或砸毁的命运:“如果它们的身体里也有灵魂,现在该正不停地唱着赞歌吧。”
或许是为了褒奖他的勤恳,洛伦佐在餐桌上为他预留了上座,并邀请他在不久后与自己一同出游。这是乔万尼第一次参与游猎,清晨原野上的草叶还坠着露珠,天明时分,调犬人牵着十余条热那亚猎狗在前方开路,训鹰人则引着洛伦佐豢养的数只塞浦路斯鹰驱来四周的野鸟。同行者很快发现这位寡言的少年学徒有一双敏锐非凡的眼睛,他射箭的准头远远超过一般初学者。午时他们在林间的溪水边野餐,乔万尼坐在远处,将不久前洛伦佐挽弓时的身形从记忆中拓在纸上。直到洛伦佐在人群中弹起了琴,乐声在风中传得很远,这是一首欢快的舞曲,人们拍着手应和,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
洛伦佐也在微笑。越过簌簌颤动的枝叶,乔万尼凝望着他。如今他已经能分辨公爵的笑容,知道洛伦佐现在是难得地十分愉快。自然而然地,他也为洛伦佐的愉快而愉快。像是阳光降落时,花便忍不住随之开放;如果洛伦佐是太阳,他会是向日的植株。
他不再忧惧了。这样就很好,他想,已经接近于一个奇迹,或者一个梦想。
波利齐亚诺推开公爵的书房门时已是深夜。除了守夜人,房间中的他们可能是宫邸中唯二清醒的人。洛伦佐正将银色的细沙洒在信纸上,以使墨水尽快变干。波利齐亚诺看见了公爵手边那放满烈酒的银托盘,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开口劝阻。
“罗马来信。”他说。
洛伦佐接过他递来的信封。
他一言不发地看完了信,随即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事。他折起信纸放进信封,戒指在火漆上印出家族的盾型纹章:“寄给我们在米兰的朋友——如果我们还有的话。”
波利齐亚诺望着他。洛伦佐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他说:“不用担心。信中只是说,她还需要一些时间。”
“罗马出现了一些流言,”波利齐亚诺说,“是关于您的。”
“我大概能猜到。”洛伦佐点头,“如果太久没有关于我的流言,我才会感到惊讶。这几年,我已经听到人们在说,我要么是不举,要么是□□者。”
波利齐亚诺愕然于他如此平静地说出了这个称谓。他试图从洛伦佐的面孔上寻找另一些情绪的痕迹,而洛伦佐只是对他微笑。这让他愈加地不忍。
“我想那位小姐只是偶然听到了这些传言,”波利齐亚诺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容易受多嘴仆妇的影响。”
而洛伦佐只是笑着摇头。
“没关系,我稍后会给奥尔西尼大人写信。”洛伦佐说。他拿起手边的香盒,薄荷与鼠尾草凛然的香气扑面而来,多少减轻了他的疲惫。烛火的阴影在他的面容上轻轻晃动。
他闭上眼。许久后,波利齐亚诺听到公爵低声说:“他们想尽力拖延,我非常理解——这也是我的愿望。”
第13章 十一
不用多久,六月底时,就连宫中的仆妇都知道了米兰发生的动荡。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篡夺了原本属于他侄子的地位,人们说他把那位可怜的小公爵关进了地牢,以饥饿与酷刑折辱他。来自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向她老迈的父王求救,只得到了令人失望的敷衍。她的独生子在近日蹊跷地病死,为他涂油的神父在宫中留了下来,因为她的丈夫看似也将在不久后需要他的服务。叛逆者上位的结果看似已成定局,人们开始将目光投向洛伦佐。
米兰是佛罗伦萨忠实的友邦——或者说,他们的统治者在过去一直是美第奇家族有力的盟友,正统的公爵公爵继承人,吉安?斯福尔扎,那位孱弱多病的年轻人,更曾是洛伦佐少年时的同伴。各邦国的领主们已向卢多维科递去了橄榄枝,佛罗伦萨则仍在举棋不定。人们乐于猜测,洛伦佐会因私人情感而倾向救助小公爵,还是顺从国家的利益,选择认同卢多维科?这俨然已成了整个意大利当下最令人瞩目的抉择。
“当然是开战!难道真的要让那摩尔人戴上伦巴底的王冠?”
“伦巴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听说他满身都长满了长毛,一夜要奸/淫十余个处女……”
“荒唐!等他的雇佣军攻破城门,到时死的就是你们这样多嘴的女人了!”
穿过回廊,乔万尼去找宫中的药剂师领取本月的颜料,远远地听见了庭中人们的争辩。他们认出他是近来常伴在洛伦佐身边的人,及时地闭上了嘴。乔万尼沉默地取过装着颜料的木匣,在走回工作间的路上碰见了管家。
他看上去忧心忡忡,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乔万尼想起,不久前的某一个傍晚,波利齐亚诺的脸上也出现过类似的神情。那是洛伦佐在原野上遇见他的那一日,他们归来时,等在门口的幕僚手中就拿着一封来自米兰的信件。其中的内容,多半就与这场风波相关。
现在人们谈论的事,洛伦佐早在那时候已得到了风声,他想。暗流总是先在上层中奔涌,聪明的政治家能在和风中感到严冬将至。只是该爆发的终将袒露在了阳光之下,如今的局势是否证明,洛伦佐当初所作的努力并未获得成效?
他向管家询问洛伦佐的所在,不出意外地得知公爵正在书房。威尼斯的使节在清晨叩响了美第奇宫的大门,曼图亚的书记官则在中午抵达,如今正于厅中等候。路过书房时,乔万尼听见了门内激烈的争执声。也许这些争执还将持续一整天。
他在门口驻足片刻,在女仆到来前离开。他不知道这几日与公爵朋友般的亲密是否已给了他过问宫中事务的权利,仅是想单纯地了解洛伦佐当下的处境。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他可以打扰的时机。
随着贝尔托尔多为他规定的成品交付日期迫近,乔万尼也开始加快了雕刻的进度。比起面对近日纷乱的各类事务与情感,他发现面对大理石相较之下要容易得多。这是他衷心热爱的工作,他能滴水不进地坐在石块前直到第二天日出。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日深夜,他的工作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尊贵访客。
这一夜没有月亮,零星的星光缀在天幕上,像洒落的银沙。白烛的火光是房间内唯一的光亮,乔万尼用左手执着烛台,右手则在片刻不停地雕凿石块。他已将大理石逐渐切削出了形状,如今进行的是更精细的工作。他在雕刻时一向是高度专注的,几乎感知不到外物。夏日燠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不得不停下擦汗时,才注意到了那一道来自身后的视线。
洛伦佐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他倚在门框边,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少年惊得跳了起来。洛伦佐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他掩上了身后的门,向他走近。
“您不去休息么?”乔万尼问。
洛伦佐摇摇头。工作间的地上满是大理石与黄杨木的碎屑,乔万尼的棉衫上也沾满了粉尘,但听他看起来并不在意。他对乔万尼说:“闭上眼。”
一方绸巾轻柔地擦去了少年额上挂着的汗滴。乔万尼感到洛伦佐的指尖隔着手帕落在了他的眼睛上,眼睫不由轻轻地发颤。
睁开双眼后,乔万尼听见他问:“管家说你今天有事找我。是什么事?”
“啊,”乔万尼没想到管家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没事,只是……问了问您在哪。”
洛伦佐“嗯”了一声。他又问:“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问。”洛伦佐重复道。
乔万尼一怔。忽然间,出于前车之鉴,他意识到这一句简单的问话同样可能在眼下宫中复杂的情形中构成嫌疑。他感到胸口一紧:“我没有……”
他匆忙地为自己辩解。洛伦佐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怀疑你——别这么紧张。”
“我以为,你是想见我。”他说。
乔万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呆住了。有一刻,他下意识地准备反驳——但事实就是这样。
既然无事,洛伦佐本应转身离开,但两人只是一同沉默着。最后,洛伦佐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