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偶尔会收到他的来信。信来得很不规律,最初是七天一次,最后甚至连续半月都杳无音信,皮蒂因而得以目睹他一贯沉静的老师是如何从心无旁骛到明显地焦躁不安。直到二月的第二个安息日,久违的信使敲响了阁楼的房门,将一个用布包交给了他。拆开之后,只见一支折断的矛正安静地躺在匣中。
皮蒂看见乔万尼对着那枝矛愣了一会儿,随即,像忽而放晴的天空那样,长久郁积的忧色退去,笑容一寸寸浮上了他的面孔。他追问着“怎么了”,好奇又不安,而乔万尼只是微笑。他轻轻地抚摸那支断矛,说:“他要回来了。”
千年以前,亚得里亚海边的将领们会把折断的武器送还给家中的妻子,以示他们将得胜归来。多年以后,当皮蒂终于迟来地醉心于阅读那些他曾避之不及的生涩古卷,他才明白多年前所见的那一幕的含义。他甚至好笑地责备自己:原来那两人之间困扰他许久的关系早已明白地摆在他面前,只是从前的他尚未博识到足以解读他们间独有的暗语。而在那时,他只是很快发现美第奇宫也正在为迎接公爵准备着,才明白博纳罗蒂先生所说果然不假。
第一朵紫罗兰绽放的时候,佛罗伦萨为迎接公爵回城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市民们在初春乍暖的空气中眺望城门,当公爵的车驾出现时发出了海潮般汹涌的欢呼声。年轻的公爵向他们微笑招手,他与传闻中病恹恹的形象截然不同,仍像人们记忆中那样耀眼,俊美而睿智,兼具蓬勃的神气与上位者的锐意。随后,在领主宫的露台上,公爵带回的文书被向所有人宣读,那是一份比人们想象中更好的礼物:与米兰的盟约得到了巩固;两支声名狼藉的雇佣军宣誓五十年内不侵犯佛罗伦萨;一支来自瑞士的行伍将驻扎在城外的比萨要塞,将随时准备为保卫城邦而战。
人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庆祝;剧院免费开放,酒馆老板打开大门,宣布今日酒水半价;每个听到宣言的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仿佛从这一日开始,笼罩城邦数月的凛冬才真正结束了。
而明智的人们窥见了这些协约的真正的含义:洛伦佐单独出城,这意味着他是以家族名义签署的和约;那些做出保证的人也将只对美第奇家族负责。家族与城市的安危已密切联系在了一起,从此触犯家族者利益者将被怀疑为是在为城市制造危机;他们毫不怀疑这些人将名正言顺地得到“叛国”的罪名。
但即使是帕齐也不敢在这样的氛围下公开发难。连傻瓜都知道,在这时攻击洛伦佐是不恰当的。如同一支和谐的奏鸣曲已在城市响起,此时质疑的声音将像弹错的音符那样令人们皱眉。而在这一点上,帕齐与美第奇无法相比:洛伦佐拥有市政团授予的“大使”头衔,只有他才能为城邦带来这样的荣耀,而帕齐甚至无法作出相同的尝试;那将不是名正言顺的,属于僭越。人群散去后,弗朗索瓦帕齐向洛伦佐走去,不顾一旁侍卫警告的眼神,笑容像拙劣的面具那样挂在他脸上。“花了一大笔钱吧,嗯?”他咬着牙说,“就凭这些迷惑人民的把戏……”
有路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他已难以遏制脸上濒临瓦解的神情。“谢谢您,”而洛伦佐点点头,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一样,“回见。”
入夜后,敲门声响起时,乔万尼正专注于珀尔修斯的的面容。对这座雕塑的工作已至尾声,到了最考验技巧与耐心的部分。皮蒂在上个月和心上人订了婚,此时早已请假回乡,他不得不放下凿子,匆匆打开门。他的礼物站在门后,正动手掀开兜帽。那头蜜色的金发流泻出来,仍束着他交还的那条蓝色绸带。洛伦佐脱下手套,迫不及待般用力搂住乔万尼。“我等了你很久,”他说,“你好像不愿意见我——所以我来了。”
乔万尼只来得及摇摇头。洛伦佐吻住了他,他更动情地回吻着;自重逢以来,他们从未分离这么久过。洛伦佐解开斗篷,接着是衬袍的系扣,最后将里衣扔在地上。踉跄推搡间,他们相拥着倒在阁楼上仅有的小床上。洛伦佐跪趴在那张窄床上,身体因久违的满足而不住战栗。一旁的烛火轻轻一抖,随即熄灭,黑暗间,乔万尼只能看见他晃动的、雪白的背。令人想到天鹅,百合花,甚至圣灵。
房间里仍烧着壁炉,暖热如同初夏。结束之后,洛伦佐伏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随即捡起了他的斗篷。他重新点亮了那盏烛灯,走到珀尔修斯面前,身体前倾,手指轻柔而小心地抚过雕塑的脸颊。在他身后,乔万尼坐在床边:“快要完成了。也许就在这一周……”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
在他面前,洛伦佐微微仰起头,捧住雕塑的脸颊,将一个吻落在了石像苍白的嘴唇上。
这个吻与爱/欲全然无关,更似于一次致礼,是生者中的伟大之人对英雄献上的至高敬意。他的目光中有这么多的珍爱与欣悦,仿佛面前的是一尊举世罕见的宝物。斗篷滑了下来,洛伦佐赤/裸地站在原地;互相凝望着的、赤身裸/体的爱人与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雕塑,这个画面是如此美丽而震撼,使得这个吻比落在他唇上更令他惊心动魄。
即使是乔万尼本人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珀尔修斯与洛伦佐是相像的。身量与面容相仿佛,一样的年轻、修长、俊美。他并非有意而为,也许只是当他想要传达“美”时,便自然汲取了心中这个概念所象征的形象。
他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起。
“他真美,”洛伦佐叹息着。他走回床边,乔万尼衔住他的嘴唇,一个漫长的、灼热的吻。
“圣周——就在下个月,”洛伦佐环抱住他,“就让它在那时出现在人们眼前吧。会有一个盛大的典礼,我们希望它能让所有人都记住美第奇的贡献……它会成为人们前所未见的奇迹。然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乔万尼没有说话,只是拉起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指节。他的嘴唇印在那枚戒指上,宝石切面染上一层白雾。一条坠着十字架的银链在床头摇荡,洛伦佐将它取下来,又脱下自己的戒指,将它们扔在一旁。炉火“啪”地发出一声裂响,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就像风雨来临前缩在岩隙里的两只海燕。
工作间,拥挤的窄床,一时间,他们都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当时我就想吻你了,”洛伦佐对他说,“而那时你太年轻。”
乔万尼凝视着他。
“现在呢?”
“就像盛夏。”洛伦佐悄声说。
第40章 十一(2)
翌日洛伦佐回宫时已近午餐时间。波利齐亚诺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是什么让我们的殿下晚起?”他打趣道,“爱情,当然惟有爱情。”
洛伦佐随后被告知他已错过了一位访客,那位小姐在会客厅等了他一个小时,不久前刚刚离开。“比安卡•帕齐,”波利齐亚诺补充道,“她想见您,看上去十分迫切。也许我们能把这理解为一次示好?”
她曾是美第奇宫各类宴会的常客,直到两个家族公然反目。她此时目的似乎是不言而喻的,波利齐亚诺看了看洛伦佐,又看向朱利亚诺,接着说:“但是,很显然——我们的两位殿下都无法满足她的愿望。所以当她离开时,我没有挽留。”
他们都明白这并非玩笑。对于这片大陆上的贵族而言,无法联姻是一项极大的劣势。他们丧失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手段,家族不得不在这一代停下蔓延的根系,他们的后嗣则将无法享有其他领土的继承权。当他第一次向波利齐亚诺坦白自己的秘密时,他的幕僚曾这样叹息:“维纳斯无法为我们赢来国土,马尔斯你又不喜欢——剑不行,玫瑰也无能为力。”但即使在多年后的此时,他也不曾感到后悔。
“也许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的妥协绝不是永远的。”洛伦佐摇了摇头,“到了这个时候,橄榄枝已经不起作用了。”
他已做好将对方连根拔起的准备,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对方想必也正这么想。
从前时刻都能感受到的尖锐敌意暂时退隐了,如同停止下落的雪球,定在半空的剑。没有人会停止警惕, ,而此时的美第奇党人难以分心——仅在两周之后,佛罗伦萨将迎来圣周,萨尔维阿蒂与吉罗拉莫施展身手的舞台。涌入城内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多是来参与庆典与□□的宾客与旅人。街头争执与斗殴开始发生得愈加频繁,甚至,某日入夜之前,侍官来报,一位海关官员死在任上,死因看上去是饮酒过量。治安官立即展开调查,但据守城的卫兵说,傍晚入城的人们中并没有形迹可疑之人,唯一人数较多的行旅是几十位农民。托斯卡纳有太多类似的佃农了:他们以祖传的葡萄园为生,在节日时用牛车运酒桶入城,部分卖给葡萄酒商,另一部分则通常将供神父们在弥撒时使用。因此,没有人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圣历六十四年的棕枝主日,佛罗伦萨的柏拉图学园,城邦首席掌旗官、美第奇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亲自为那尊将流传数百年的珀尔修斯像主持揭幕仪式。这尊雕像被立在学园主殿高大的基座之上,作为城邦荣耀与勇气的象征为人们瞻仰。人们站在雪白的大理石下方,惊叹它惊人的逼真和冲击力:珀尔修斯绷紧的肌肉线条,因用力而蜷起的脚趾,美杜莎混合了惊恐与憎恶的神情,它们是如此栩栩如生,如同神话人物亲临。自斯多葛学派始,模仿自然就被视为艺术的最高目标,而它无疑完成了这一点。许多诗篇即刻在人群中传诵,洛伦佐命人将诗句刻在一旁的地砖上,每一道线条都镀上薄金。“一次辉煌的胜利,”人们说,“谁会不为它折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