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西尼沙哑的声音在高处响起。《以赛亚书》,在场的每个人都熟悉这些段落。神圣的气氛随着白烟一同弥漫,如同受到圣灵感召,临终七言在每个人心中浮现。他们看见人子佝偻的身躯和高仰的头颅,他在喃喃:“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管风琴的声响洪亮高远,唱诗班的歌声汇入旋律之中,每当一首赞美诗结束,圣台上的蜡烛便熄灭一支,寓意着“天上的光”逐渐流逝的生命。九首赞美诗后,洛伦佐的膝盖已隐隐发疼,他张开手掌,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已布满冷汗。
旋律再一次高扬,如同奔涌的洪流,雷雨般撞击在耳中。宏大而沉痛的乐声中,人们收紧肩膀,屏住呼吸,心神都被这支哀伤如挽歌的圣咏夺去。幻视之中,流离失所的人民跪在柳树下,一听见“锡安”便流下眼泪;为被毁的圣殿,他们唱起来:
“她住在列国中,寻不着安息。追逼她的都在狭窄之地将她追上。”
“锡安城的威荣全都失去。她的首领像找不着草场的鹿。在追赶的人前无力行走。”
“他从上降下火来,深入我的骨骸;他在我脚下设下罗网,使我陷落。”
“我罪过的轭是他手所绑的,犹如轭绳缚在我颈项上。他使我的力量衰败。主将我交在我所不能敌挡的人手中……耶和华阿,求你观看,因为我在急难中。主啊,求你看顾我,因为我在苦难中!”
随着最后一个高音,仅剩的烛火陡然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在教堂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巨大的嘈杂声,每个人都在跺脚、撞击长椅,竭尽所能地发出噪音。Strepitus,“大噪音”,仪式中必备的一环,象征耶稣之死带来的地震、混乱与无序……
——但是他听见脚步声。
或许是作为猎手时培养出的直觉,洛伦佐猛地扭过头,本能地意识到不对。满堂宏大的响噪声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一阵猝然的脚步声,三五人,或是更多,他无法断言,许多人在朝他的方向逼近。这些人向猫那样踮着脚尖,但身侧兵刃晃动的声音出卖了他们。他们从后方——不,甚至前方也有——从四面包抄而来——
“朱利亚诺!”洛伦佐吼道。
朱利亚诺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大喊着:“奥尔西尼?!抓刺客!”——但祭坛上哪还有大主教的影子?黑衣的教士们早已彻底隐没在黑暗中。洛伦佐伸手去拔腰侧的佩剑,一无所获;武器无法进入圣堂,他在走进教堂的那一刻已将剑交给教士。他拉着朱利亚诺站起来,甚至来不及恐惧;今夜的第一声惨叫在此时猝然爆发,沉浸在祭仪中的人们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当他们都停下动作,为什么噪音仍不停止,烛火仍不亮起?“点火!”有人嘶吼着,“神父们!点火!奥尔西尼枢机?萨尔维阿蒂?!”
他听见波利齐亚诺惊恐的呼声:“停下!卫兵?!卫兵!”另一些人尖叫起来:“刀斧手!”那些脚步声骤然变得急促又沉重,迅疾如同马蹄,“美第奇在那里!”陌生的声音在不远处炸响,随后是一道破空声——他想也不想地弯腰避过,但在左侧,还有一位杀手——他只来得及看见一片雪亮的刀光。
他没有感到疼痛。
“哥哥……”
一具躯体猛地摔在他身上,痉挛着,突然变得沉重又黏腻。洛伦佐浑身发抖,几乎抱不住怀里的身躯,滚烫的血顷刻间淹过了他的手。这个瞬间,他们对视着,他看见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蓝眼睛猛地睁大了,眼白在黑暗中分外清晰。
用尽最后的力气,朱利亚诺推开他,紧接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噗嗤”声。刀刃捅进他的后颈和小腹,血液立刻喷薄而出,向四周飞泼,洛伦佐踉跄地退后一步,一滴血溅入了他的眼睛。
他的视野一片血红。四周是此起彼伏的惨叫,人血的热腥气弥漫开来。圣殿已是地狱。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世上的光”即指基督。“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几段经文分别出自圣经《以赛亚书》与《耶利米哀歌》
仪式的具体顺序和细节为服务情节做了改动,没有完全遵照史实。
卷三:Vive hodie 活在今朝
第42章 一
主啊……
一声钝响,尸体倒在他脚边。他想开口呼喊:“上帝!”但理智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有人抓过他的肩膀,两人一起狠狠摔倒在地;洛伦佐飞快地坐起来,扣住敌人握着刀的手,猛地夺刀将它捅进刺客胸口。血喷出来,粘稠地泼了他一手。这一刻之前,洛伦佐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亲手杀死一个人。
那个人很快不动了。黑暗中,越来越多的人向他逼近。一人试图抓他的手,另一个人则扳着他的肩,洛伦佐甩脱他们,摸索着拿起一柄剑。黑影憧憧,他将剑插进刺客的身体又猛地□□,落在他身上的攻击也从未停止:一把匕首划开了他的颈侧,接着手臂也被利刃撕裂。血液大股大股地冒出来,而他根本来不及捂住伤口;有人将他踢翻在地,滑出去撞到圣台前,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向前方跑去。
有多少人跟在他身后?大概两三人,像在森林里围猎雄鹿那样紧追不放。“死了吗?!”弗朗索瓦大喊着——他已不在乎会不会暴露自己,这不再重要了——“追上去!”
“守卫呢!保护殿下!人呢!”波利齐亚诺的吼声淹没在嘈杂中。
美第奇家族的卫队大多留守在教堂外,洛伦佐已不抱希望:无论怎么样,他们不该到现在仍毫无察觉。局势已很明显,教堂内外早已埋伏着大量刀斧手,教堂的石后,另一场杀戮也在同时发生。有人在摸索着点火,火光在耳堂处亮起来,洛伦佐逃到阴影中,几个仅存的家族侍从挡在他身后,替他拦住了追兵。有人大喊着:“美第奇在圣台!”接着是一串剧烈的跑动声。洛伦佐踹开了偷袭的刺客,代价是大腿上的贯穿伤;他险些跪倒在地,痛得眼前发黑,正在这时,有人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后一拽。
洛伦佐毫不犹豫地向后一击,但那个人不容拒绝地扣住了他。那人在他身后又低又快地说,是我,是我,而他耳边嗡嗡作响,根本无法分辨那是谁的声音。他好像吼了一声:“滚开!”,但无论他怎么挣扎踢打,那个人始终死死地抓着他,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向前疾跑。教堂十字的前方是告解室和圣器室,门已经洞开,洛伦佐被猛地推了进去。那人反手掷出匕首,刀刃直直没入追上来的刺客腹中,随后他迅速折回室内,关门上锁。追兵在外猛地撞门,木门上很快出现裂痕。仓皇间,洛伦佐拖过一尊木像格在门后,一柄刀刃直直穿过了门,刺进了基督像的后脑。
圣器室里燃着一支颤颤巍巍的白烛,满室惨淡的黄光。洛伦佐跪倒在圣像边,边喘息边回头看着救了他的人。一只温热的手颤抖着捂住他颈边的伤口,他听见那人不断地说,“是我,洛伦佐,洛伦佐……”——眼前的血红终于散去,他看见一双灰色的眼睛。
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走,染血的长剑“砰”地掉在地上。他几乎落下泪来。
*
他们甚至来不及说话。他有太多疑惑,而此刻无疑不是交谈的时机。乔万尼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圣像被移开后,地砖边露出了暗门的一角,没人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修建了它。入口下是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乔万尼先钻进去,洛伦佐紧随其后,拉下入口的石板后,地底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地道仅两人宽,长年蓄积的雨水没过了两人的小腿,每一步的水声都能激起令人不寒而栗的回音。乔万尼的手是他唯一的指引,他就这么拉着洛伦佐在通道中快速奔跑,好像早已对地下的情形谙熟于心。洛伦佐说:“其他人都还在里面……”
“他们暂时没有危险,”乔万尼低声说,“刺客的目标是你和朱利亚诺。”
那个名字重重凿进他心里,有一瞬间,洛伦佐几乎疼得弯下腰去。周身的伤口都在地道多年的污水里火辣辣发疼。他们很快跑到尽头,拾级爬到地面上,像在哪座建筑的内部,四周仍是漆黑。乔万尼摸索着推开门,幸好门外空无一人;出门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地道的终点是圣约翰广场旁的一座废屋,几十年前曾是一座妓院。这里离帕齐府邸很近,所幸他们所有家兵都已被派往教堂。美第奇宫亦在不远处,洛伦佐向宫殿的方向望去,本该寂静的夜里,不断有巨大的喧嚣声从远方传来。
洛伦佐轻轻一动,乔万尼立刻拦住了他:“不能回去!”他紧紧扣着洛伦佐的手,“至少现在不行。我听见,他们说,他们会……攻打宫殿。”
“他们”是谁已不言而喻。洛伦佐一颤,什么话也没有说。帕齐一定意识到了洛伦佐已逃离教堂,毫无疑问,他们的雇佣兵们将彻夜寻找美第奇公爵的踪迹。他们钻进窄巷,在漆黑中贴着墙根穿行,远处不时传来士兵匆匆跑过的声音,每一次都让他们像惊弓之鸟那样躲回角落。接近领主广场时,几个卫兵靠近了他们藏身的墙角。乔万尼吹熄了一旁圣母墙龛里的烛灯,黑暗掩藏了他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