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的风气出现了:自由的思想在此处交汇、流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勤奋、幸福,将荣誉与现世的幸福视为至高追求。随着城邦愈来愈繁荣,洛伦佐的声望也水涨船高。学者和艺术家们感谢他,他也礼遇他们如上宾。数十年后,仍有年迈的老人回忆起从前美第奇宫中的一幕幕,音乐、诗歌、关于美与智的讨论,在那一段时间里,也曾几乎无限接近于洛伦佐设想中的模样。
十月,当秋风卷下第一片落叶,人们听到了三个月来第一个不幸的消息: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去世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曾为城中的医疗与救济事业奉献出了一生,人们猜测他有很大概率在不久后封圣。他的后继者在不久后揭晓,来自费拉拉的多明我会修士吉罗拉莫接任了他的位置。在他原本的教区中,他就以煽情的传道和严苛的戒律著称。事实证明,这位新上任的神父果然不负多明我会“主的猎犬”之名,当这位瘦小、佝偻的黑袍修士第一次在在布道坛后发表演说,敏感的人们便预感到了未来即将发生的改变。他在礼拜上批判异教邪说与奢侈铺张,即使言辞谨慎,不足以构成对城中的任何一位权贵的直接冒犯,但有心的人们都知道他的剑尖所向。过去几个月来盘旋在城市上空的风向似乎即将被他坚定挥舞的双手遏制了,当他大声疾呼:“涤清罪恶!”下方跪着的每位信徒都会在雷霆般的训/诫中颤抖。
没有人会遗漏这一新出现的变数。很快,洛伦佐便接到了有关这位神父底细的汇报。他收到那封密信时,乔万尼正在他身旁,目睹公爵如何一点点拧起了眉头。据信中所言,吉罗拉莫的到来显然是某些人多方游说的结果:费拉拉的目击者称此前曾有人多次来到当时他所在的座堂与他交谈,言语间大肆描述佛罗伦萨的堕落与亟待拯救。信件的末尾清晰无疑地写着,来访者的衣襟上,均有一枚半朽的橡树家徽。
有人请动了这位“主的猎犬”,借他作为对准美第奇家族的刀。但真正令人忧心的从来不是早已明确无疑的敌人。是谁批准了吉罗拉莫的调令?答案显而易见地指向梵蒂冈。
“圣座从来都是记仇的。”洛伦佐摇了摇头。
他看上去神情凝重,乔万尼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洛伦佐转头向他一笑。波利齐亚诺低咳一声,朱利亚诺则忍着笑意偏过了头。正在这时,小朱利奥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间,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脸上都挂着一副奇怪的神情。朱利亚诺忙收起笑意,弯腰将他抱了出去。这件事最终决定先被按下不提,他们正面临着更紧迫的工作。在他们多年的筹备与近日的不断推进之下,新的《城市规划法》修正法案终于在诸圣节前正式颁布了。
正是它成为了之后所有危机的导/火/索。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世界中但丁一直葬在拉文纳,此处属于作者魔改
第36章 九(2)
在最开始,它的确造就了一番盛景。这部被人们期盼已久的《法案》宣布将免除自公布起十五年内建造的所有房屋四十年的赋税,以鼓励人们积极建设、扩充城市可居住面积。自柯西莫时代起,美第奇家族就在为实现它而付出种种努力,它的公布在很大程度上了却了洛伦佐的一桩心愿。他甚至没有遇上什么阻力;即使是帕齐也无法责难这部显然顺应民心的法律。大法官在市政宫露台上宣读法案的那一天,乔万尼注意到洛伦佐的心情格外愉快——傍晚,当他来到美第奇宫时,洛伦佐一见面就在他颊边吻了一下。
“明天有空吗?”公爵的眼中满是愉快的神采。
“做什么?”
“带你去一个地方。”洛伦佐说。当乔万尼进一步询问时,他将这称作秘密,轻快地眨了眨眼睛。久违的神情点亮了他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偷偷舔了蜂蜜的小猫。
乔万尼发现他越来越习惯于将在外人看来或许十分不合适的譬喻加诸在公爵身上。他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翌日午后,洛伦佐果真带他来到了一片他不曾踏足的区域。马车在靠北部城墙的街区停下,侍从与车夫在原地等候,乔万尼随他一同走进一旁破落的巷弄。位于城市边缘的街道人烟寥寥,房屋均是多年前所建,如今已与废墟无异,古老的灰绿色石墙斑驳而充满裂隙,就连流浪汉亦不屑一顾;周围则是大片废弃的空地,街区广场一片荒凉,雕像倾塌,砖石间早已钻出了野草,甚至还长着几株野生的覆盆子。一旁年久失修的小教堂边竖着一块路牌,写着一行潦草的大字:劳伦街。
“这些房子的年龄和我曾祖父一样大,”洛伦佐环视一周,说,“很荒凉,对不对?”
乔万尼点头。洛伦佐转过身,微笑起来:“很快就不再是了。”
联系不久前的法案,乔万尼毫不费力地猜出了他的打算。果不其然,洛伦佐指着街巷的残垣断壁,向他阐述了自己的计划。几乎整个街区在三年前就均已归于美第奇名下,由于它的偏远和破旧,买下它的花费甚至称不上高昂。洛伦佐计划将其整体翻新,并在空地建造新房舍,他与他手下的工程领事甚至已经与城中的十余个大小艺术工作室拟定了合同,请他们参与建造与装饰。在免除建设税的当下,这将比过往省下一大笔花销。乔万尼已能想到它的前景:佛罗伦萨近年的繁荣吸引了源源不断的外乡人,他们大多聚居在阿诺河边的棚屋中,而那样简陋的环境显然不适于久居。或租或卖,一整个建设完善的街区无疑意味着极为可观的收入。如果帕齐家族早先知道他们的计划,无疑将极力反对法案的实现,而弗朗索瓦帕齐想必并不知道他们已为此准备了多年时间。这不能责怪他的疏忽:长久以来,许多人已快忘了,在政治家、外交官等身份之外,洛伦佐·德·美第奇首先是一位商人,而追逐利益是商人的天性。
乔万尼同样拥有许多权贵朋友。在国王的宴席间,他不难了解,如今整个欧洲的银行业已不再景气,而房产贸易或许是相较之下更为稳定的选择。他了悟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秋日柔和清朗的空气中,他们穿行在遗迹般破旧的石巷中,如今周边的每一处废墟都像是一座宝藏。需要修缮的地方太多了,乔万尼看向小教堂磨损严重的正立面。洛伦佐摇了摇头,指向广场边的空地:“我想让你建造一座图书馆。”
“我们希望这里能成为佛罗伦萨的第二个中心。不用多久,也许就在明年,许多人将涌入这个街区——他们一定会需要它的。”他说,遥指向另一边,“那里则将有一座小型学园。会有其他执政团成员将接管其他公共建筑的建设,很难相信他们会记得人们的心灵同样需要保障,而我不能插手太多。我能保证的就是一座图书馆……你觉得怎么样?”
这真是太“洛伦佐”的答案了。乔万尼毫不意外地摇头微笑起来。
“我不太精于建造。”他说。
许多艺术学徒均会受到建筑训练,维特鲁威、阿尔贝蒂、《论建筑》、《建筑通则》与《建筑十论》是每个雕塑工作室中学徒的必读书目。洛伦佐毫不怀疑他的能力,即使乔万尼此前只完成过教皇墓一个大型工程——而那已足够使他饱受赞誉。
“你会比所有人做得都好。”
“我可不太确定。”
他语气中的揶揄已十分明显——乔万尼从不擅长掩饰。“让我猜猜,”洛伦佐扬起眉,背着手向后走了几步,“是有什么想要的酬劳吗,博纳罗蒂先生?”
“公爵的卧室?”
他说。洛伦佐停下脚步随即大笑起来。他用一种赞赏又愉快的目光来回看着乔万尼,像是惊异于一向腼腆内敛的青年也能说出这样的话。随后他拉起乔万尼的手——即使周围本就空旷无人——来到一处窄巷,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乔万尼含住他的嘴唇,两人额头相抵,彼此眼中都闪烁着笑意。
“今晚?”
“今晚。”
近一百年前,佛罗伦萨城中曾有一位豪富留下了这样的名言:“慷慨解囊是富人能够拥有的最高美德。”洛伦佐正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这一点。劳伦街工程开始后不久,他向城中的修道院、育婴堂和医院捐出了大笔款项,帮助修缮它们多已古老残破的建筑,作为回报,受到帮助的机构在建筑一角上刻上了象征美第奇家族的红球与钻石纹饰,使这些徽标在城市中——尤其是人流往来之地——一时尤为常见。他甚至向吉罗拉莫所在的圣马可教堂也捐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善款。高傲的多明我会修士没有对此表示欢迎,但他也没有富有到足以拒绝。作为回报,神父的批判之声适时地沉默了数月。他的行为博得了绝大多数的好感,诗人们在酒馆间高声朗诵为他所写的一首首诗篇,那些词句很快在人群中口耳相传。明智的观察者们则揣摩着洛伦佐的用意:劳伦街完工之后,美第奇家族无疑将凭此牟取一笔极为可观的利润。他的作为正如提前将其中一部分用作慈善,以铺垫今后可能面临的弹劾。公爵的声望在赞美声中日益高涨,在这些人看来,正如对以帕齐家族为首的另一党人无声的示威:即使他们费尽心思引入了吉罗拉莫、即使他们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从未间断,美第奇在这座城市中近百年的根基仍是几乎不可撼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