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柯西莫大人在这里,会说您还是太心软。”
“……我知道。”
洛伦佐也在不断地想起他的祖父,柯西莫·德·美第奇,美第奇家族荣光的奠基人。他的父亲生性懦弱,被市民讥笑为“胆怯者”路易吉,家族事业在他手上衰落近三成。刚强的祖父明智地及时对长子放弃了希望,转而将目光全数倾注给了长孙。洛伦佐在想起他时,想起的不止是祖父,更是他的教师与训练者。多年以前,那位严厉的老人曾以审慎的目光提前规划好了他的全部人生,每一步都要分毫不差地前行。
他不自禁地想,如今的自己大约配不上祖父的期待。
“这些年,”洛伦佐说,“我偶尔会想,也许和我更像的是父亲。”
“我想您指的是路易吉大人身上善于怜悯的美德。”
“他也只剩这一项美德了。”
“美德是永远值得被称赞的。”
洛伦佐笑了。
花园四角新栽了青柠果树与橄榄树,厚重的绿叶沉沉坠了满枝。他慢慢走过绿树的荫蔽,对波利齐亚诺说:“今日对你麻烦得已经够多了。先回去吧,替我向奥利维亚问好。”
奥利维亚是波利齐亚诺临产的妻子的名字。她近日小病不断,波利齐亚诺这些天因此常有走神。稳重的智囊惯于主人的体贴,点了点头。
“如果您需要我,只管派人到府上来。”他说。
“这几日不会了。”洛伦佐对他微笑,“你是一位学者,还是我们中最好的几位之一。总让你跟着我做这些事,我也会过意不去。”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他指的是这几日加诸于弄臣身上的刑求。波利齐亚诺愣了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敏锐地察觉公爵身上少见地出现了不可控的因素,两人对此心知肚明,但洛伦佐似乎并不想解决它。
公爵摆了摆手,示意波利齐亚诺不必开口,转身走向矮灌木边的雕塑:“好好陪陪她。”
波利齐亚诺犹疑地点了头,向他行了一礼,随即往拱廊走去。步上石阶前,他回头看向洛伦佐,白衫的青年站在喷泉边,正微微仰起脸,满面满身都是阳光。
乔万尼坐在家族礼拜堂的布道台后,随着炭笔在他手中迅速滑动,神龛上方那幅波提切利的《圣母子》已在纸上初具雏形。这是美第奇家族二十年前向艺术家订制的画作,画中环绕圣母膝头的两名小天使以幼时的洛伦佐与朱利亚诺兄弟为原型。乔万尼反复观摩着这幅画,在纸上模仿着大师笔下人物特有的亲和神情。他想,如今的公爵已与当年稚拙可爱的形象相去甚远,唯独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蓝眼睛,还是如画中颜料一般明亮。
他画得入迷,等听见脚步声、发觉有人前来时,来人已走到了门口。礼拜堂里葬着美第奇家族三代以来的所有嫡系成员,外人轻易不得入内,他以五个达科特为代价才从主事神父那儿换来了几天进入此地临摹的机会。这时神父不在,如果被他人发觉他在这里,神父和他都免不得要受罚。
来人在门口驻足,似乎是正巧碰上了神父,二人交谈了片刻,相距太远,声音模糊不清。乔万尼顾不得其他,立即将纸笔颜料全部拢到了怀里,准备从歌坛后悄悄溜出去。但他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下一刻,门外的交谈已经结束,脚步声再度响起,那人正向他的藏身之处走来。
乔万尼连忙躲回布道后,屏住呼吸。
但来人在中途停下了。乔万尼听见铁丝刮碰的轻微声响,接着闻到了蜡烛燃烧的气味。他想那人是取了一盏白烛,供在了圣母像前的枝形烛台架上。紧接着,脚步再度响起又中断,乔万尼默不作声地抬头望了一眼,顿时怔住了。
——来人是洛伦佐。
午后的礼拜堂空旷沉寂,日光透过玫瑰窗上的青红蓝黄的玻璃,安静地落在白色的大理石砖上。右侧的一座壁棺前,洛伦佐笔直地站立着,右手放在石棺的棺盖上,微低着头。
或许是出于习惯,乔万尼下意识地读出了这一姿态所传达的语言:洛伦佐的脊背绷紧,双手不自然地落在身体两侧,呈现着明显的拘谨与防备。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公爵永远地维持着轻松与随和的神情,是光与热的的源泉;如今他沉默而孤独站在先祖的墓前,似乎在致哀,又似在怀念,仿佛戴上了一层疏离的假面,忽然让他感到了陌生。
乔万尼记得礼拜堂的构造,右侧的第二座壁棺是柯西莫·美第奇殿下的坟墓。他是美第奇家族的上一任家主,二十年前,他被法国国王敕封为公爵,将佛罗伦萨的权柄牢牢抓在手中,曾被市政厅授予“国父”称号。人们热衷于谈论洛伦佐与他之间的共同之处,譬如对古典艺术的热爱和对艺术家异乎寻常的亲近。那位大人也是他的时代中最重要的艺术赞助者,人们称他开启了古典雕刻复兴的时代。他的坟墓仿照罗马式样建造,使用了庞然古朴的大理石石棺。贝尔托尔多曾向他展示过棺盖上花藤雕饰的图纸,那是他青年时的杰作,曾耗去了他一整年的时间。
而洛伦佐想来不是在将石棺当做艺术品欣赏。
乔万尼小心注视着他,心里一时塞满了许多猜想。就在他以为洛伦佐将继续沉默地凭吊下去时,公爵忽然开口了。
“那个赌约,是您赢了。”
乔万尼睁大了眼。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洛伦佐是在对石棺说话。公爵的语调毫无波澜,平静地叙述着:“五年……只过了五年而已。我确实不曾想到。”
年轻的公爵站在空旷的礼拜堂中央,对着一具石棺喃喃自语,这场景几乎是滑稽的。乔万尼却莫名紧张了起来,他预感到,洛伦佐接下来要说的,很有可能是一件他不该知道的事——一件来自“门内”的秘密。
他谨慎地评估着目前的局面,太安静了,使在不惊动洛伦佐的情况下离开成了不可能的事。作为门生的忠诚炙烤着他,也许今天来这里是一桩彻彻底底的错误。乔万尼在心中忏悔,思考着之后如何请求洛伦佐的原谅。
就在此时,他听见洛伦佐继续说:
“两周之前,我们发现了一名探子。”他开始在石棺前来回踱步,“那人在宫中已经待了三年,是一位弄臣。我无法证明,他是否从一开始就受他人的雇佣而来,还是在被我招揽之后,才收到了他人的贿赂。我们不知道,他对我们的事掌握了多少,又将其中的多少卖给了别人。”
短暂的沉默。洛伦佐说:“这是我的过错,我不会否认。”
他在冷静地回顾事件,剖析形势,并坦然面对了自己的过责。而布道台之后,乔万尼已接近震惊——美第奇宫中只有一名弄臣。
所以——所以——这就是多明尼科近来没有出现的理由!
但弄臣最后一次出现在晚宴上时,他也在场。是哪一句话暴露了多明尼科?
“您是对的。在看人这一方面,我总是屡屡出错。”
“我会改。”洛伦佐轻声说。
他重新停在了石棺前。乔万尼听见他的声音再度传来:“请您不要嘲笑我的迷信,但近年来,我一直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一件我无法左右的大事。如今抓住了一个探子,我却并不感到安心。”
洛伦佐说:“我感到迷茫。”
布道台后,乔万尼感到冷汗正顺着他的脊背流下。
“我知道您会说,‘迷茫是懦弱者的托辞’。”洛伦佐低低笑了一声,“只是,有些事是我不敢告诉您的——”
忽然间,一阵风从教堂上方的窗洞中刮来。乔万尼沉浸在不安与惊讶中,只感到后背一凉,接着眼前有白影闪过——那忽如其来的风卷走了一张他怀中的画纸,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在风静止之前,纸页贴地滑行了片刻,远远离开了布道台的阴影。
——洛伦佐的话语戛然而止。
乔万尼僵直着跪在布道台后,一动不动,手指紧紧握成拳,炭笔扎入掌心。纸吹落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想被发现将带来的后果,只在心中反复念着圣母的名字:如果可以……求您,求您……
直到一道阴影在他眼前落下。洛伦佐站在他身前,手中的匕首已经出鞘。
第9章 八
洛伦佐的手很稳。匕首离乔万尼的咽喉只差一寸,刀刃上银光流转。乔万尼单膝跪在他面前,一滴冷汗从他发间缓缓坠了下来。
在他们脚底的石砖下埋着礼拜堂奠基时放入的圣骸,而这一事实似乎并不会对洛伦佐的行动造成阻碍。公爵就站在祭台圣石上,低头俯视着他,日光在他身前落下浓重的阴影。
少年沉默不语。洛伦佐的刀尖挑起了他的下颔。
“给我一个解释。”他说。
片刻前,他还在祖父的棺椁前向逝者复述近日的动荡:一个以弄臣身份生活在他身边的探子,终于因为知道太多秘密而露出了马脚。而他的告解尚未结束,异样的动静却出现在了这座本该绝对安静的教堂中。他事先确认过,这一时刻的礼拜堂中应该空无一人,也请主事神父在他进入后为他守了住门……这使得任何“他者”的出现都显得蹊跷而值得怀疑——尤其是,在他刚刚说出了一个秘密的情况下。
乔万尼不得不仰头注视着他。洛伦佐的眼睛里毫无热度。
“我……”他动了动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