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地意识到,经过长途奔波的旅人难免乏累,洛伦佐也未能避开桑纳斯的诱导;随即,洛伦佐在他肩上轻微地一动——他柔软蜷曲的头发摩挲着乔万尼的脖颈,让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常在花园后门乞食的那只幼猫,想起它在他靠近时,会团起它蓬松的、姜黄色的尾巴,轻柔地挨蹭他的手指。
用这样的比喻形容公爵,实在太不尊重了。乔万尼在心中责备自己的失礼,随即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洛伦佐安静地伏在他肩头,呼吸轻微,落在他衣襟上时,不比一朵蒲公英拂过更重。
他难得休息片刻,乔万尼不愿惊扰他,放缓了呼吸,克制着不再移动身体,只将肩略微下倾,让洛伦佐枕得更安稳。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洛伦佐在轻轻地发颤。
他心里一跳,小心地偏过头。洛伦佐眉间紧皱,眼睫颤动,额间有冷汗坠下,似乎在强行忍耐着某种痛楚。
乔万尼轻轻碰了碰他的右手。洛伦佐的手指冰凉。
“……殿下?”
无人应答。乔万尼的目光在马车内快速地搜寻了一圈,并未看见常备药品,可供取暖的仅有他们身上那一层羊毛薄毯。他将毛毯仔细拢在洛伦佐身上,手掌裹住了公爵冷如冰雪的指节,低声道:“殿下?”
洛伦佐短促地呼吸着,少顷,眉间终于缓缓舒展。他睁开眼,意识到自己靠在了旁人身上,立即起身坐正。乔万尼看着他将手按在额间,艰难地弯下腰,脸色仍是苍白如纸,不由开口:“您……”
他本意是想问洛伦佐身上是否带着药物,而洛伦佐抬起一只手,请他噤声。半晌,洛伦佐终于发觉自己的手还在他手里,手指略一挣动,乔万尼便松开了他。
他头疼欲裂,还有些轻微的恶心感,闭着眼忍了半晌,良久才靠回软垫上,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将目光转向乔万尼,身侧的少年正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面容上清晰地写着焦虑。
洛伦佐一笑,在他手背上很轻地拍了拍:“多谢了。”
“除了建筑师外,看来还要请几位医师来才行,”他笑着摇了摇头,“总是这样也不行,我还想好好地看着学园建成呢。”
“您感觉好些了吗?”乔万尼问。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洛伦佐说。
他有意转开话题,谈起了稍后的晚餐的菜色,乔万尼却并未应答。他的目光从未离开洛伦佐的脸,等他话音一落便急道:“您需要休息。”
洛伦佐不得不看向他。少年的面容仍稍显稚嫩,眼神却已相当执拗,青涩下是坚硬的质地。洛伦佐知道,这样的人对得不到的答案是绝不罢休的——他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神色仍然平静,“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也不会持续太久。往往这时来一杯酒就好了……要甜酒,没什么比一杯甜酒更好了。”
乔万尼仍紧锁着眉,显然不满意他的敷衍。洛伦佐只是笑:“总之,死不了。”
他不再多言,转头向窗外看去:“我们快到了。”
穿过三层城墙,马车抵达美第奇宫时,天已全黑了。波利齐亚诺正等在宫门前,面容上覆着一层阴影。待车夫打开车门,放下脚蹬,他立即快步走来:“米兰来信了。”
“待会说。”洛伦佐点了点头。
波利齐亚诺随即看见了车内的乔万尼,了然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乔万尼看着两人离开,心中一时涌上千百种复杂滋味,说不上是怅然若失,还是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正在此时,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乔!”
是贝尔托尔多。老人站在宫门下朝他招手:“看到了好的石头没有?”
乔万尼一怔,随即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明早还要再去确认。”
“好,”贝尔托尔多揽过他的肩,“你也要快点开工了。我给你想了几个主题……”
老人一说起这些就没完没了。乔万尼安静地听着,等他终于结束了这一话题,才低声问:“米兰发生什么事吗?”
贝尔托尔多没反应过来:“什么?”
“波利齐亚诺说有米兰的来信。”
“哦,这些事,”年老的匠人笑起来,“我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稍后他在宴厅见到了洛伦佐。从前他不在家时,仅有少数门人在此用餐,彼此之间很少交谈。而他在此时,一切都不一样了,乔万尼在走廊时就听见了厅中传来的小夜曲,是宫中的乐队在演奏他们的新作。人们聚拢在洛伦佐身前,听他说着这一次在罗马的见闻,不时响起阵阵笑声。
前菜与美酒已列在每人桌前,比往常丰盛得多。洛伦佐一见乔万尼走进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乔万尼在他右手边坐下。他的气色恢复了不少,傍晚的病态已在这张满是笑意的脸上一扫而空。
乔万尼在他身边坐下。待他坐定,洛伦佐用银汤匙敲了敲玻璃酒杯,厅中顿时安静下来。洛伦佐举起酒杯,笑着对旁人说:“就是这位年轻人,在今天下午无私地看护了我。”
乔万尼的脸红了——他其实没做什么。
而在场众人已一同向他举杯致意,赞颂他对家族的忠诚。乔万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注意到,坐在主位左侧的青年在放下酒杯后朝洛伦佐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地移开了他的酒杯;而洛伦佐只是冲他一笑,竟就这样顺从了禁酒的安排。
引人注目的是,这位青年的相貌与洛伦佐有六分相似,拥有一双温柔的蓝眼睛,在人群中格外安静。
他猜这是洛伦佐的弟弟,佛罗伦萨人口中的“美男子”朱利亚诺。流言说他风流多情,与数位有夫之妇关系暧昧,不在宫中时大多都在妓馆中厮混。
那些传闻,乔万尼想,与面前的人一点儿也不相称。
使女们上前布上正餐,在乔万尼面前放上一道鲜奶煨小牛肉。食物浓郁的香气音乐充满了宴厅,乔万尼低头拿起刀叉,却听周围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声。
——宴厅的门边,弄臣多明尼科正提着裙摆,遥遥向洛伦佐屈膝行了一礼。
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法式天鹅绒长裙,面上敷了厚重的粉,粗硬的黑发卷成巴黎贵妇时兴的式样,指间捏着一把带羽毛的绸扇。餐桌边的宾客中有年轻人吹起了口哨,热烈地喊着他的名字:“跳个舞,多明尼科!”
“天!我的朋友,”洛伦佐忍笑着说,“你怎么又穿成了这样?”
以女装博主人一笑的弄臣曾是佛罗伦萨出名的趣闻,多年前多明尼科曾以这一招博得了满座喝彩,如今他故技重施,效果仍然非同凡响。弄臣故意捏起了嗓子,声音是作态的娇媚:“我想,我们这儿还缺一位公主。”
洛伦佐扬起一边的眉。多明尼科从容地在长桌对面坐下,朝他抛了个飞眼:“我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多待一会儿——在殿下为我们找来女主人之前。”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就连朱利亚诺也矜持地翘起了嘴唇。乔万尼却注意到,洛伦佐与波利齐亚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对,想从公爵脸上看出端倪,而洛伦佐的笑意半分不退,蓝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似乎对这个笑话很是受用。他从左手上褪下一枚戒指,远远扔向弄臣:“你倒是挺机灵!”
多明尼科“哎”了一声,忙小跑上前,双手凑上去捧住了那枚戒指。这一动作让他踩到了他的曳地长裙,身体夸张地向左一歪,便以一个滑稽的姿势重重摔在了地上。在众人放肆的笑声中,他干脆又在地上滚了几圈,用绒布将自己缠成了一条蓝色的虫蛹。
洛伦佐大笑起来,高高举起酒杯:“敬我们的公主!”
弄臣艰难地起身,将桌上的红酒倒进了自己的胸衣之中。人们更大声地笑了起来,为他的机智和滑稽叫好。洛伦佐以手支着下颔,远远地望着他微笑。
然而在此之后,乔万尼再未在宫中见过这位弄臣。
第8章 七
“他一定知道什么。”波利齐亚诺说。
“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洛伦佐答道。
他们快步离开地牢,沿石阶走回宫中。这是酸橙花盛开的季节,花园中满是它柔和的气息。两人走到园中,洛伦佐长久地呼吸,先前浓重的血腥味却仍仿佛挥之不去。他的面色苍白,如同刷了一层漆,波利齐亚诺询问他是否不适,洛伦佐摇了摇头。
“他始终没有说出我们想听的名字。”他压低了声音,“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我感到愧疚。”
波利齐亚诺望向他。
“我感到愧疚,波利齐亚诺。”洛伦佐说,“我是说,万一,他如果是无辜的……”
“他不是,殿下。”
波利齐亚诺平静地否认了他。他说:“证据已非常确凿。我们在他的房间中找到了弗朗索瓦·帕齐的来信。”
洛伦佐沉默了一阵:“也许我们不该这么严厉。圣母在上,和你我一般,他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从幼时起就见过许多比这更残忍的场景,但这些被有意培养的经验并未改变他生理上的不适。在牢中时,洛伦佐已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反胃,目光在囚徒的面孔上只匆匆停留了片刻。昔日雪白肥胖的弄臣已瘦脱了形,他仍穿着那条天鹅绒的蓝裙子,而曾经高昂的布料如今已布满黑斑,洛伦佐没有去想那是血迹还是其他。多明尼科蜷缩在角落里的草堆上,像一堆焦黑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