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艰难地说:“你从来没有领过兵。”
“总有第一次。”洛伦佐柔声说,“除了你,我这一生从未逃避过什么。难道要在这个时候瑟缩么?”
乔万尼无言地看着他,忽然把他紧紧拥进怀里。洛伦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笑道:“放心,死不了。”
仿佛很久以前,洛伦佐也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距离刺杀之夜不过数日,他却在洛伦佐身上重新感受到了他那惯有的力量。分明身处在风暴中心,他却安宁而沉静,仿佛一块岩石,在毁灭的打击中一度四分五裂,却已飞快地自我愈合,并比从前更加坚固。乔万尼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比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所能给予的抚慰帮助洛伦佐度过了最痛苦的时间,而作为他的情人之前,洛伦佐·德·美第奇首先是这座城邦的领袖。他已经为这座城市殚精竭虑地付出了十年,珍爱它胜过所有珍宝。他曾经对它一度灰心,但又从它身上获得了再生的力量——那是他永远无法替代的支持与宽慰。荒诞又奇妙的人,纵使时常表现得如同恶的载体,却又有一闪而过的善,对于爱人者而言,即使如同微末,也已经足够,足够从灰烬里重新捡回一颗燃烧的心;他意识到一种宏大的力量,是洛伦佐毕生的执着,被现实削磨过,却仍然牢不可破,任什么也无法阻拦——即使知道责任与荣誉不过是永恒的幻影,还是去全力追逐;也许,追逐永恒的过程就是另一种永恒。
谁说你不是一位合格的君主呢。
他看着洛伦佐,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楚,尚未说出口的话在喉间沉重地滚动。但他又是如此明确地意识到,没有什么需要说了。仿佛终其一生,他都在仰望、追逐、探索着这个人,如今他完完全全地明白洛伦佐,也相信洛伦佐也同样明白他。他的手指滑过洛伦佐的脸庞,从眉骨到鼻梁,再到唇角与耳际,如同在抚摸灵魂的内里,从不朽的人性中窥见神的投影。
我的心,我的肋骨,我钟爱的谜语。
洛伦佐看上去仍然疲惫,目光却清醒又柔软。乔万尼凝视着他,忽然感到了无以名之的释然。
“睡吧,”他低头在洛伦佐额上吻了吻,理了理他耳边的碎发。他有预感,他们今晚会做同一个梦。
*
洛伦佐的预料丝毫不错。第三日早晨,城门的守卫来报,来自罗马的使节已遣传令官递上了通关文书,即将在正午通过城门。按照原计划,美第奇的信使本该在正式的使节到达前传回消息,尼科洛始终杳无音讯。这不得不让人戒备。使节的马车没有如往常般前往市政宫,而是径直停在了美第奇宫门前。洛伦佐与波利齐亚诺在门外等候,侍从上前打开马车门,一名黑衣修士从车中迈出,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张与乔万尼有七分相似的脸孔正对着洛伦佐。利奥纳多·博纳罗蒂向公爵冷淡地点头致意:“初次见面,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对城墙的描述来自于1528年威尼斯大使马可·佛斯卡里的记载,摘自论文《从中世纪盛期到巴洛克时期意大利城墙的变迁》。
**烂尾预警,大概还有四五章……
第49章 七(下)
乔万尼得知此事时已是许久之后。他在花园边的小工作间中,面前铺着普拉托区的防御工事草图,正手握炭笔画下标记。一位女仆在敲门后走进,一边在他面前放下牛奶,一边说:“猜猜刚才发生了什么稀奇事?今天来的那位客人,远看和您一模一样!”她轻快地说,“原来您在罗马还有这样显贵的亲戚?”
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等他赶到,会客厅那张绘着雄狮的波斯挂毯前,罗马人与佛罗伦萨人泾渭分明地站在两边,气氛剑拔弩张,显然适才发生的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和谈”。波利齐亚诺正怒目而视:“我们的要求已经十分清楚了——必须立刻释放我们的使团。”
这么说,尼科洛果然已落入教皇手中。但这一可,乔万尼只顾得上看着不远处那位黑衣修士。他的兄长被一队罗马使臣簇拥着,神情陌生得让他几乎不敢确认。利奥纳多仿佛没有注意到他,毫不迟疑地说:“不可能。”
“看来,”洛伦佐说,“您不是来和我们和谈的。”
利奥纳多不置可否。波利齐亚诺上前一步:“那么圣座凭什么认为我们不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待您?”他目光古怪地打量着面前的修士,“他难道以为……”
利奥纳多瞥向洛伦佐,又看向他身后的乔万尼,微笑起来:“我相信殿下一定知道原因。”
视线与他相错的那一刻,乔万尼仿佛感到一块冰落在了心腔里。洛伦佐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转身,目光只在利奥纳多脸上停顿片刻,“那他想必失算了,”他甚至微笑了一下,“你以为你能获得谁的庇佑?——守卫!”
早已警戒在门外的侍从立即上前。“谁敢上前!”利奥纳多大喊道,他从侍从手中夺过一沓文书,高举过头顶,“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从这一刻起,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罪人!全都听着——”
厅中仍留有几位等候差遣的仆从。“——克莱昂,”洛伦佐抬手示意一旁的卫兵,“带使节大人下去休息。”
三名守卫立刻扑上来,猛地堵住了利奥纳多的嘴。修士用力挣扎了数下,乔万尼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而洛伦佐的眼神将他定在了原处。利奥纳多跪在地上,目光直直刺向乔万尼,又抬头冷冷盯着洛伦佐,像是要将他凿穿。洛伦佐视若罔闻,只将那几张文书迅速折起:“请大人和使团成员们先稍作休息。”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余下几位已拿出武器的罗马随从立即被按倒在地,厅中一片喧哗。洛伦佐大步向前走去,波利齐亚诺紧随其后。乔万尼不作他想,立即跟上去,斗篷的掩饰下,洛伦佐将文书递给他——那是一纸绝罚令。
这就是战争的信号了。
在尼科洛来得及有所动作之前,圣座已先下手为强地扣押了佛罗伦萨大使,并遣使送来了绝罚令。这已无异于战书。在这份西斯笃四世颁布的拉丁文诏谕里,教皇以圣彼得的名义判决了美第奇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的罪过——实行□□、亵渎神圣,滥杀神职人员,圣座下令将他逐出天主教会,成为死后必将永沦地狱的罪人;而由于他是佛罗伦萨公民所推举的“首席公民”,且佛罗伦萨的人们在事发后竟敢选择拥护他,教皇下令,将所有佛罗伦萨人一并开除教籍,即日起,全托斯卡纳禁止进行一切礼拜活动,所有人都背上了“渎神”与“不义”的重罪。
当然,教皇在末尾写道,圣主宽慈,他不会永远将一人的罪归在众人头上。只要佛罗伦萨人同意交出洛伦佐,他将收回针对全城的绝罚令。
这样的命令一旦泄露,必将引起全城的震荡,所以洛伦佐当机立断地打断了利奥纳多,并将所有知情者全部收监。想必在得知尼科洛落难之后,他就已经猜到了教皇为他准备的“礼物”是什么。洛伦佐低声向他道歉,乔万尼摇了摇头,说:“我去见他。”
而在来到利奥纳多面前之后,他很快预料到这场谈话必将以失败告终。
利奥纳多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乌鸦般的黑袍,托钵僧式的短发,一双玻璃球似的灰眼睛镶在这张苍白消瘦的脸上,和常见的多明尼各修士没有任何区别。十天前,利奥纳多来美第奇宫找他,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人在酒馆中称得上愉快地相谈了一整个下午。利奥纳多罕有地多话,他则只当这是多年不见的缘故。而就在当天夜里,里亚里奥突发急病,奥尔西尼取而代之,帕齐阴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得以扣紧。
地牢中散发着霉苔与污水的气味,砖石上残留着斑驳乌黑的血迹,年轻的修士端坐在角落里,即使双手均被麻绳捆缚,仍平静如同洞穴中的圣人。
“你来了。”他颔首,“他竟会同意你来见我。不可思议。”
“你从来都不是吉罗拉莫的人。”乔万尼说。
“显而易见。”利奥纳多说,“不错。是圣座将我调入他的修院的。我一直为罗马服务。”
“为什么?”
“为什么与美第奇作对?当然是因为天父的指引。这个家族贪婪邪恶,玷污了圣主的权柄,为什么不呢?”利奥纳多平静地说,“我是主动向圣座请求这项使命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你。”
乔万尼一言不发。
“看看你自己,我的兄弟,”利奥纳多叹了口气,神色近乎于悲悯,“父亲葬礼那天,你告诉我你会留在美第奇宫。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个魔窟;公爵是什么样的人?异教徒,财主和流氓!那时我就知道,我必须要拯救你。这是我的使命和义务。”
在利奥纳多看来,他大概和被宙斯掳走的伽涅墨德斯没有区别。[1]乔万尼无言以对,只听他以布道般的狂热继续说:“后来我得知你去了罗马,为天主作奉献,我十分欣慰,以为你终于认识了自己的罪,逃离了这个地狱。但是——不过几年,你就又回到了佛罗伦萨,又和这个魔鬼有了联系。你自甘堕落,我却不能放任不管。毕竟你是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