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端详了一下这分配得来的巨大庭院,道:“他这是分了一半地盘给你吧?你为何会在春神麾下?”
李疏衍道:“我登上天界后不小心斩断了南天门柱,仙官见我能打,便把我推荐给了春神。墨知年惹得春神焦头烂额,他看我能打,雇我去保护契和泉,我便在那边守着,一般不回来此地。”
霜降道:“等会,你把南天门砍了?”
李疏衍微妙地顿了一下:“那是个意外。”
霜降沉默许久,不情不愿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师尊的确能打,至少比他能打。霜降自己都没法砍断南天门那蔑视群雄的门柱,顶多磕个豁。
李疏衍绕过回廊和池塘进了厢房,捻亮了烛火。室内摆设与九重山上李疏衍的卧房无二致,霜降一时恍惚,但很快就回了神,李疏衍在桌旁坐下,一指桌子另旁的位子:“坐。”
此情此景过于熟悉,像极了在九重山上时他被叫去谈心,霜降忽然很有些怀念,规规矩矩坐下了,可能是起了追忆往昔的意思,还装模作样地蔫头耷脑般低着头。
李疏衍抬眼看他,似乎也觉得霜降这姿态像是个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弟子,忍不住弯了眼,很轻地笑一下,道:“你以往可没有这般拘谨。”
霜降遂侧头道:“师尊认为我以往是什么样子?”
这一声师尊含着笑意,故意咬重了,听着像调侃,既不尊师也不重道。李疏衍想一想,挑挑拣拣道:“犟,暴躁,知错不服,要打一顿才知道改。”
“像个小孩子。”霜降笑。
“就是个小孩子。”李疏衍道。
“那现在呢?”霜降又道,心思一动问,“阿衍觉得我现在长大了吗?”
“现在?”称谓的那点小心机李疏衍当然听得出来,他看进霜降的眼睛里,挑剔地打量一会,垂了眼,从鼻腔里带出一声闷闷的笑音:“哼,没大没小。”
趁他垂目,霜降忽然伸手,隔着桌几想去勾李疏衍一缕垂下的雪白发丝,半途却收回了手,只是道:“你的头发变不回去了?”
李疏衍道:“我上来的时候,它便是这个颜色,应当是变不回去了。”
烛花一跳,在他三千流水银丝上漾一道金色的光,仿若琳琅的金饰坠了满头,比全世界的宝石都珍贵漂亮。霜降觉得双眼烧灼般痛了一下,闭上眼别过头去不敢看他,转移话题般道:“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却也不久,半月前?”
“……宿神峰怎么样了?”
李疏衍也不瞒他,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前因后果,而后道:“……除了墨知年和失踪的龙吟,其他人都无大碍。冬在和千秋出去游历已有五六年了,我飞升时他们不在山上。摇风升上御气,和神格关系还不错,初一已经化神期,在墨知年的住处找到了那钉子全部的资料,等到摇风洞虚期就能拆掉它。宿神峰一切都好,我便上来寻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霜降忍不住再去看李疏衍,心想真要命,他为什么总能把事情说得这么轻巧?
“墨知年竟做过那种事情?”霜降道,“我上来第一个看见的便是他,还以为他还是六师兄……”
“见到龙吟了吗?”
“……龙吟剑断了。”霜降低声道,“他与我说要帮他夺取契和泉修复龙吟,但我不知道真假。我去阻止他,便看见了你。”
李疏衍闭上了眼,看着却并不意外。霜降道:“山神堂里……五师兄的命火早就灭了,对吗?”
李疏衍点了点头。霜降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些难过,低声道:“墨知年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李疏衍沉默了许久,仰起头,伸手按住眼睛,疲惫道:“我不知道。他是个——”可能有些难以启齿,李疏衍明显咬了下后牙槽才道,“他曾经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这般偏激。”
霜降听着李疏衍的口吻已经带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以他对李疏衍的了解,就算养了这么多年的六徒弟就是个白眼狼,这为人师表的人生夫子也不该这么快放弃,直觉不对:“他是不是还做了什么?”
李疏衍答非所问道:“你这三十年在何处?”
“蓬莱。”霜降道,“过得挺好的,认识了一个挺有意思的秃……咳,和尚。”
“这些年天界对人界的干扰愈发多,战争、灾祸、供奉……”李疏衍皱眉,“乌烟瘴气。战神手下有一个祸神,是近来提拔起来的,没少在人间祸事,我们的大陆还差些,其他的大陆已然民不聊生,你在蓬莱,可能感触不深。我登上天界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想去问问战神和他手底下的两员大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霜降已经有了猜测:“那灾神莫非是……”
“是墨知年。”
霜降轻轻地倒吸一口气。他盯着烛光想了一会,道:“我知道他的府邸在何处。你想去找他吗?”
李疏衍一愣,继而点头。
“那我们明天去找他。”霜降敲定道。
李疏衍再点点头。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一会,李疏衍提醒道:“我说完了。”
霜降“嗯”一声。
李疏衍接着提醒道:“该你了。”
霜降茫然道:“什么该我了?”
李疏衍看着霜降的目光多了点无可奈何,还藏了难察的揶揄之意,面上却板出副冷淡模样来:“我将我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与你听,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霜降,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霜降心头咯噔一下,果然听李疏衍道:“现在我登上了天界,你还想躲去哪里?你的所思所想瞒了我三十六年,还想接着瞒下去?”
霜降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你不是已经猜到了?金乌的事情,这天上的人何人不知?”
李疏衍脸色一冷,被他的躲闪和隐瞒惹得真有些动怒,直接道:“少绕弯子,你自己给我说清楚。在人界时我怕我实力不足,知道得多了恐要拖累你,便随你任性。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想做什么我都能能助一臂之力,你就算想要给天帝一刀,我也能帮你揍所有挡路的神,你还犹豫些什么?”
霜降不敢抬头,猛闭上眼睛,苦笑一声:“李疏衍,你别这么跟我说话,算我求你了,你不知道我对你什么心思吗?”
李疏衍提到这个也是觉得一团乱,无奈道:“你救我的时候就没想过我肯定不会不管你吗?”
霜降还真没想过这个,在那个时候他的设想里,李疏衍飞升至少也得个五十年,那时他早就不自量力地向天帝挥刀,结局只能是被战神一刀砍成渣渣,对李疏衍再深的情感也会被生死隔开。
哪成想李疏衍上天比他想象要早不说,还比他能打?
霜降心里苦,霜降说不出口。
霜降只能叹口气:“其实在那个时候,我的确是想着要给天帝一刀。”
他抬起头:“李疏衍,在山上的时候我被空元神压着,但你应当也有所觉,我是很记仇的,偏激、暴躁、油盐不进,脾气很坏,好在你和和尚帮我,没让我走歪路。我这毛病是被惯出来的,金乌族里谁都不敢惹我,唯一敢揍我的爹……我成年那天,亲眼看到刑戈领着天帝的旨意来杀我爹。”
霜降深吸一口气:“他成功了,我逃了。紧接着金乌全族震怒,天帝连借口都懒得找,直接下达了诛杀令。金乌就这么灭族了。我逃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下了人间,然后遇上了你。我怀着满腔的仇恨……最初我什么也听不进,只想着报仇,拼了命地折磨自己,谁也不敢信,所以一直不敢说实话。后来,就是想着自己反正会死,就不要再拉别人下水了。”
说到这霜降忽然道:“李疏衍,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后半截到底是卡在了嗓里,霜降不敢往外放,于他而言这太像一句情话,而情话会伤人。
他已经没有三十年前那种不顾一切的炽热了,也知道注定得不到回应的炽热只能烫伤他珍视的人。
虽然这人总给他同等被珍视的错觉,他也不敢随便把错觉当真。
李疏衍等了一阵,没等到后文,便道:“那你如今不想求死了?”
霜降道:“我想去问问姬璇,到底为什么。我爹远离他多少年,为的就是不掉进他那肮脏的权力漩涡,他应当比谁都清楚,为什么就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李疏衍没说话,他知道霜降其实知道答案。
金乌生而强大,天帝若连忌惮这种最基础的帝王心都没有,哪能做得这么久?
李疏衍道:“正好,我也想去问他一件事。”
“何事?”
“我想问他,既然这漫天神仙都是人族,还占着这偌大天界做什么?”李疏衍淡声道,流泉声线里含冷意,“既然天上也是人间,他们何德何能高人界一等,能管理人界的事务?他们能管吗?他们管好了吗?”
霜降被他的话镇住了,许久却笑了一声。
对,这才是李疏衍。
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就是有年少意气,就是敢指天问地,被红尘洪涛掀过多少个跟头,心底却总是磊落的一片天地。
虽然他不喜欢他,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