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迟疑道:“这样一来……岂不是说——”
沈遇竹低声道:“不错……这个人,或许根本就不是当年的姿硕夫人。”
雒易一震。此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乍然之间,他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沈遇竹怔怔然凝望着那残损的面容,忽然道:“这便对了。”
雒易茫然道:“什么?”
沈遇竹抬头对他一笑,道:“数年前齐国人迎回的姿硕夫人一定是假的。以常理推论,为人父母者对自己的孩子,即便不是‘爱之欲其生’,也不至于刻薄到‘恨之欲其死’的地步。她牺牲自己的本来面目,处心积虑想要篡夺大权;而你是原本的姿硕夫人唯一亲近之人,最有可能揭破她的身份,自然成为她除之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
雒易望着沈遇竹的笑容,犹豫道:“……‘所以’?”
沈遇竹握住他的手,道:“所以,你的阿娘从来没有厌恨过你。或许她还尚存于世,只是另有苦衷,不能与你相认而已……”
雒易凝望他良久,终于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其实仔细一想,沈遇竹的推论尚有种种不能自圆其说的漏洞。但不知为何,雒易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心思去穷追不舍,查探个水落石出。只是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慢慢思索道:“真相如何,稍后再查也不迟。只是那怪人对她恨之入骨,她既然逃出——”
话音未落,二人俱是脸色一变。只听一声凄清的吟咏,如在耳畔一般——那茫茫雪野之上,竟又飘荡而来了那丧人心魄的龙蛇歌。
雒易神色一凛。手下的武士纷纷护卫上来。
那抹奇异的艳色如鬼魅一般,转瞬在左,忽焉在右,一眨眼便迅速掠到了眼前。
那女子装束依旧,红伞已然折起负在腰后,真不知她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万千毒虫又藏在了何处?但见她神色清冷,对他们视若无睹,一语不发地俯**去,细细查勘姿硕夫人散落在地、身首异处的尸体。待看清那人皮面具的异状,脸色也浮现出诧异之色。
沈遇竹看着她那莹白的指尖在溃烂的疮口上轻轻拂过,忽然抬起头来,冷冷道:“是哪个杀了她?”
沈遇竹迈前一步,下意识把雒易护在身后,道:“前辈,如你所见,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您恨之入骨的对象。追究是谁杀了她,现在也毫无意义了。”
女子冷冷道:“即便她不是那个小贱人,也合该是我秦俣人掌中的玩物,哪里轮得到无关之人取她性命!”
她脸上露出阴冷森然的笑容,道:“我炮制得她正在妙处,你们难道没有听见?那痛不欲生的嚎叫是多么美妙,那丑态毕现的哀求又是多么有趣——而现在,全被你们毁了!”
众人听他呢鲜妍美丽的双唇竟然说出如此恶毒的话语,都不由感到脊背上一阵冷意。
这名自称秦俣人的女子,一面以怨毒的目光环视众人,一面慢慢道:“你们敢坏我兴致,就要有以身相代的觉悟——啊!”
她骤然发出一声惊叫,神色剧变,身体晃了一晃,仿佛被一阵强烈的情感冲击得站立不住,几乎跌倒在雪地之中。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均是错愕万分。只见秦俣人剧烈喘息着,向前踉跄几步,颤抖着伸出手去,面上又是震惊、又是狂喜,语无伦次道:“是你……你来了!”
那纤手指处,正是人群中央的雒易。
沈遇竹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下意识攥住雒易的手。
雒易微微蹙眉。他虽不明所以,也察觉得眼前之人古怪危险之至,不是易与角色。不待下令,周遭护卫的武士已然抽出宝剑——却见秦俣人五指一挥,优游娴雅如手挥五弦,只听尖锐之物破空厉响,在场众人的兵刃骤然折断,纷纷跌落雪地之上!
雒易还不及惊骇,秦俣人飘渺迅捷的身影比剑影更快,就在这瞬息之间,已然纵身掠至了眼前,攥住了他的手腕!
耳畔传来众人惊呼之声,雒易只觉如腾云驾雾一般,身不由己被她挟制着飞奔起来。
他恼恨无比,正待运功相抗,忽见女子另一只手指间银光一闪,数枚牛毫银针便弹射而出,丝毫不误地钻入他风池、膻中、列缺几处大穴,霎时功体被封,竟是动弹不得!
雒易只听得耳畔寒风呼啸而过,好似千百条利刃在刮擦着脸颊。可恼四肢面庞都无法控制自如,口鼻被迫灌入冷风,只觉得五脏六腑冷得像是被剥离出来一般,双目更是被蛰得剧痛。他心中着恼,数次想要震脱束缚,然而一运内息却觉得如石沉大海,竟是波澜不起。
鱼在勾上挣扎,秦俣人如何察觉不了?当下催动内力,本已迅捷之极的身法更是加快了几分,雒易只觉自己的躯壳简直如抖开的旗帜一般,“呼”的一声被风扯得笔直,愈发难以自控。
也不知秦俣人在雪原上奔驰了多久,广袤无垠的雪野上隐隐现出一座方圆千仞的巨大雪山,山顶仿佛被利斧平平削去一般。越往前靠近巨山山麓,冰层愈见破碎。一条大河蜿蜒经过,不计其数的冰岩漂砾林立,忽而如牛角抵牾,忽而如狼牙交错,忽而双峰并立,高逾百丈,只露一线青天。
秦俣人腾跃其间,在薄脆冰岩上如蜻蜓点水般略一借力,倏尔纵身而去,非但速度不减,身姿更是灵动飘移、宛若流云,显然对此地迂回繁复的地形熟稔非常。
不一会儿,秦俣人已挟着雒易奔到了山脚一处谷地,倏地止住了脚步。她将雒易向前轻轻一递,他只觉得巨大的惯性牵着身体往前飞驰,砰地一声砸在冰面之上,着地之后身不由己一个踉跄,径直冲进山麓旁一个隐秘的洞穴之内,在光滑曲折的冰道之上直冲出数百步方止。
雒易暗暗心惊。他一生之中驰骋战场,手刃敌寇无算。如今虽然负伤在身,未复往日巅峰状态,但在她面前竟如稚子童蒙一般,毫无招架还手之力。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超卓高妙的武功!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这般隐匿暗处、深不可测的奇人异士?
他一面思量,一面背靠着冰壁,张目而望。这洞内竟是十分宽阔宏大,洞穴上方豁开两三处缺口,明光润泽如水倾泄而下,再被洞顶上遍布着的晶莹冰锥层层反射,将这巨大洞穴照得流光溢彩,精美辉煌。只是洞穴边缘处尚有许多晦暗幽深的**口,不知通往何处。
然而在这通透明亮的洞穴正中,醒目地安置着一口巨大的三足铜鼎,正自翻滚着蒸腾出一团团阴冷诡谲的雾气。雒易凝神一看,才辨清许多蛇蝎毒虫正在巨鼎的边缘簌簌爬动,不住进进出出,给这洁净无瑕的所在,染上一层森冷可怖的色彩。
正在这时,秦俣人弓身走进了洞内,随手将腰后红伞往壁上一搁,举动十分自然,显然此处正是她惯常休憩之所。
雒易方才被秦俣人高妙超卓的身法所震慑,又回忆起她善于役使毒虫,性情又恶毒残酷之至,心下忌惮,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心道:“这怪人修为超卓,硬拼无益。她留下我性命不杀,显然是别有所求。我须得稳住阵脚,静观其变才是。”
第87章 我心匪席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5521
更新时间:2019-03-29 13:12:43
正在心内盘算,却见秦俣人旋身迈进一侧洞穴,好一会儿,才姗姗而来,拂袖坐在了他身侧。只是一语不发,托着下颌,秋波脉脉地凝望着他。
雒易满腹疑窦,但既然已经抱定静观其变的宗旨,索性以不变应万变。近看之下,愈看清她桃目杏腮,妆容鲜妍,衣襟皓腕之上幽幽香氛袭人。雒易这才意识到,方才她竟是自行先去奁镜前重梳花钿、再施脂粉了。
他正自困惑,却见秦俣人禁不住嫣然一笑,轻声呢喃道:“阿檀,你真是一点未变。”
雒易紧蹙双眉,还未开口,便被秦俣人伸出双臂紧紧拥住。雒易浑身一震,振臂极力推阻,对方却是纹丝不动。但听她呼吸缭乱,语无伦次道:“阿檀,我真想你!这三年多来,你杳无音讯,人人都说你死了,可我总也不信,从来也没有放弃在江湖上四处打探你的消息……这些时日来,我追着那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从郑国追到宋国,到了燕国,又到了齐国……阿檀,你究竟去哪儿了啊?”
话说到后来,已是语声哽咽,珠泪涟涟。
雒易最恨生人接触,此刻被她紧紧抱住、不住挨蹭,更是阵阵毛骨悚然,浑身都炸开了寒栗。秦俣人察觉他奋力抗拒,松开双手,柔情脉脉地望着他:“阿檀,都这么久啦,你还生我的气不成?”
雒易心道,这家伙言语颠倒行事错乱,不可大意松懈;但看她言语神态,却和方才浑身杀气的模样大相径庭。心中一动,翻转手腕,指着列缺穴,冷道:“过去之事暂且不提,你封我穴道,毁我功体,又算什么?”
秦俣人一怔,禁不住粲然一笑,道:“我这是用凝冰击中了你任督大脉上几处要穴,愈是用劲冲关,愈是受阻。你只需宁心静神,引导精气自百会穴以下沿经脉逆行三周,便可以解开啦。”
她注视着他,面上浮起迷惑的神色,道:“阿檀,这点穴之法还是你教给我的,怎么如今……你连这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