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深夜,漆黑无光,他只能通过天的震怒看清四周。任凭雨打眼睫,一瞬都不敢眨眼。无数的黑暗和空荡的街道,一幅一幅掠过眼底。
某一瞬天光亮起,他看到了街的那一边站着一个人影。他不敢肯定,等那天光又亮一次,他又看见了那个人影。
那是个和他一样孑然一身、孤伶伶的人影。
即使他那么远,大雨把他的影子都揉碎了,沈长策依旧认得出他。
伏江!
他箭步冲了过去,他眼睛盯着那处人影,地上积水和泥沙混得湿滑,沈长策跑得身形踉跄,重重滑倒在地,他也顾不上疼,眼睛只往那处看去。
那个人影没有消失,他朝自己跑来。
伏江已经撞进他泥泞的怀中。
“你怎么醒了?”伏江看他盯着自己,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笑了笑,拉着他便往家里跑。
沈长策被他拉得歪歪斜斜,腿上的旧伤好似有些被牵扯,阵阵发疼。
两人一路跑到了家门,门边的小狗看见他们,本还耷拉着耳朵,现在又立刻站起来朝他们叫个不停。
伏江才把门关上,便被沈长策从身后抱紧了。
“我还以为······”
沈长策欲言又止,好似不好的话,他要说出来便会灵了验。
伏江转过身来,对他笑道:“我把它杀了。”
他杀了谁?
伏江道:“那藏在谭郎中屋上的妖。”
他说话时眉眼明媚,好似多么快活,就如他在那林中反反复复,在他耳边念着那句“真的”。
想来他又做了让他如释重负的事,所以就算在这狂风暴雨的夜里,也能看出他神采的飞扬。
沈长策不知他这么做的意义,但心里也和他一样雀跃,好似就要跳出胸膛。
“有的妖最爱吃病死之人的心,那些心死前饱经折磨,都一心向死,对死拥有更美的幻想。有的妖觉得那些心脏有超脱生死的灵力,吃了大补。谭郎中救死扶伤,便是他们的眼中钉。我救了谭郎中,他活下来了。”
他喋喋不休,而沈长策忽然心跳得厉害,几乎震耳欲聋。
小狗在地上又跳又叫,一派活气。
无论是起死回生还是杀死活物,伏江都做了。这是犯禁,还是爱?
沈长策盯着他的唇,便侧着头要靠近他。
伏江说得不尽兴,便抵住他,不满道:“做什么?”
两人亲热已是常事,他哪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这让沈长策怎么作答?
“我······”
沈长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伏江此时动人之极,竟然一下昏了脑袋。他眼里有些窘迫,可伏江瞅着他的眼,却又笑得更开心。
伏江伸手过去挽住他的脖子,两人离得很近,他的声音便只有两人听得见:“沈长策,你要做什么?”
沈长策的目光从他的唇移到了他的眼上,他说那话,好像他想做什么,伏江都会一一答应。
他最想要做什么?
他低头吻了他,这个吻如忽来的春雨,又急又热,一下子把这被雷雨击溃的空气点着了。
他们手忙脚乱,把彼此湿重的衣衫剥去,一件一件,落在去那卧房的路上,旖旎又蜿蜒。
沈长策把伏江扔在床上,便迫不及待爬到了他的身上。窗外忽明忽暗,两人意乱情迷的模样,一下从黑暗里暴露无遗,一下又隐没不见。
沈长策胸口饱胀得几乎破膛而出,身下动得没有章法。为何今夜会如此淋漓尽致,就和这雨一样把天地搅得一团乱。
伏江喘了几声,又依附在他耳边:“你吻我时,偷偷给我吃了药。”
他的声音搔得沈长策心痒,他脱口而出:“没有。”
“要是没有,你为什么这么凶?我为什么这么快活?”他把手伸到两人交合的身下,告诉他是什么凶,什么是快活。
沈长策呼吸一滞,久久才又道:“没有!”
沈长策狠狠撞了几次,两人抖着身子,接着什么也想不了。
酣畅淋漓后,伏江躺在沈长策怀中:“没有人会让神随自己开心做事,也许我是人。”
他好像是喝醉了,喝醉的人会忽然把矛盾不清,颠三倒四、无从下手的事想通。
“我是人。我这辈子是。”他又看着沈长策,乐颠颠道,“你这辈子也是。”
“那我上辈子是什么?”
“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几个月前,伏江也说他像石头,但现在他是人。
沈长策竟认真想了想,又怔怔道:“我的这辈子,是从看见你开始的,还是从你把它偷走开始的?”
这问题问得有些傻,伏江突然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嬉笑道:“我喜欢你。”
从那天起,伏江每日的兴趣不再在卖东西上。他每日都出去,回来时便和沈长策说今日遇见的新鲜事。
“今天有一只鼠妖,把许多猫都杀了,我本不愿收拾它,但他又开始杀狗。我只好把他变回了一只老鼠。”
又一日回来絮絮叨叨:“蛇和狐有灵气,最容易修成妖,但今天我看到一只麻雀精,她竟然也吃人。她以为吃了人就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就能找到死而复生的办法。殊不知她的丈夫早就投胎转世了。”
沈长策忽然问:“为什么人间只有妖,没有鬼?”
伏江笑道:“地府秩序森严,神仙什么都不管,只管地府。。”
他每日出去,都是去看妖,好似从来没看见过。沈长策一开始担心他的安危,也悄悄跟去,却见他毫发无损又乐在其中,便稍稍放下些心。
他是神仙,这是谁该担心谁?
伏江日夜不寐在外游玩,就在沈长策快要担忧他对人失去了兴趣时,他一日回来又面色潮红,气喘吁吁。
“百花街有一只灰狐妖,每天都混在好看的男人女人中玩乐,我看了几日,今日他们玩得厉害,我就想和你试一试······”
“嘘。”沈长策怕他又口无遮拦,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
可伏江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伏江,他口无遮拦不是因为他不懂,是因为他急。
他把沈长策拉近房间里,也不管这是大白天,就手忙脚乱把彼此的衣服扯了。
那平福镇的妖好似少了很多。不知是因为那怪事越来越少,还是人已经渐渐习惯了那妖的存在,大家又开始四处走访,采购粮食。
人是怕寂寞,不甘心被关在屋子里的。
淑莲也穿着先前买的鹅黄轻衫来了,这世道一乱,反而没人对小事多家口舌,她还有些沾沾自喜:“这街上死气沉沉,只有我穿得最好看。”
那闹妖闹得严重的日子,她回了娘家躲避,现在再见时脸色红润,又略施粉黛。别人都瘦了一圈,就她好似比闹妖前还要好看几分。
她与吴六嘱咐让他送红薯来,便在这里等着。她要烤几个,给那卖菜的少年送去。爹娘终于让她出了门,她心情便很好,说话时神采飞扬,伏江一直盯着她看。
等吴六送红薯来,淑莲引他进屋,沈长策便问伏江:“你盯着她看做什么?”
伏江故意歪曲他的意思:“我什么也不做。”
沈长策盯他片刻,又忽然道:“这平福镇一乱,淑莲也不必被死去的丈夫困着,她也能与她喜欢的人成婚。”
伏江一双眼就这么望着沈长策。
沈长策忽然低下眼睛:“我只是随便说说。”
伏江却毫不留情要说破:“你不是随便说说,你是不高兴了。因为淑莲变得好看了。”
沈长策悄悄看伏江,试探道:“为何她好看,我会不高兴?”
伏江粗着脖子道:“我怎么知道!”
这两人都不说话了,也不知沈长策问的是真是假,伏江答得又是真是假。两人从前好像都不是人,现在都一一变成了人,傻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这气氛好似不苦不涩,两人都安静地斟酌着。
伏江忽然笑道:“但淑莲她确实喜欢乱世。”
沈长策诧异:“为何?”
屋内传来一阵凌乱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便赶紧往屋里跑去。
小狗在后院的泥里打滚玩闹,那吴六手中的红薯一一落地,他颤抖地指着那小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沈长策看到,吴六的眼睛又瞥向了不远处沈长策家的后院,那里小狗的坟依旧还在。
吴六离开时还神情恍惚,虽然伏江与他解释是另一只小狗。
淑莲看着他的背影,倒是淡定:“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她捡着红薯去洗的时候又嘟哝了一句:“大惊小怪的人总是那么多。”
伏江瞅着她背影,又问道:“还有谁?”
“那卖菜的老爹爹有个朋友,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头,他看我不顺眼,老是与他们父子说我坏话呢。他叫什么来着······”淑莲想了想,“哦,是孙女被黄鼠狼妖杀了的那个。”
伏江问:“他是不是与他们父子说你是妖?”
淑莲浑身一僵,回头好好地看了伏江一眼,眼睛黑窟窟的,声音很低:“他在胡说八道······”
伏江见他如此,又笑道:“他是在胡说八道,他囡儿死后,就爱胡说八道。况且就算是妖又有什么,上天可没规定人和妖不能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