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忽然扯了扯嘴角,她为自己能够偏执和冲动感到幸运。
少年看着沈娘子的手,她虽年轻,但手却苍老,她的衣服凌乱,隐约能看到身体里的疤痕。
少年看着她,却摇了摇头。
他冷漠地站起来,那沈娘子不可置信地看他,又毫无尊严地死死哀求,最后终于伏在地上,大声恸哭。
哭声震动佛堂,少年听见那佛堂的石像发出了悲鸣,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漆黑无边的地方,天地之间什么也没有。
他看着手心里的尘,那胎儿的心跳似乎还在手心,那粒尘也轻轻跳动。
凡人泪水的味道还在他的口中弥散,漆黑的天空之下,他的喉咙也被这哭声所颤动。
他叹了口气。
手心里的尘埃也在月光之中,不知被那口气吹向了何处。
十六年后。
那是平福镇的清晨,天光微亮,空气湿重。
早起的都是不得不为生活劳累的人。买菜的小贩在路边架好了菜板子,给新鲜的蔬菜淋上水,好让它们卖出好价钱。运货的车夫起早贪黑,这样能够多赚上一些铜板,要是打仗到了这里,至少有钱带着妻儿逃得更远。
这些来去的身影中,与众不同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十六岁少年。
清晨万物复苏,人也活了起来,四处都是新生的朝气,只有他所在的位置,像是坟地一样死寂。
他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一双眼睛漆黑无光,只要稍与他对视片刻,便会彻身冰寒。但好在他几乎从不抬头看人。他就像是飘在阴世的鬼魂,就算在人群之中,你与他之间也碰不着摸不着。
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死气。
少年架起摊子,生了火,给锅灶涮上油,摊上面饼,动作熟练又麻木。他不会学着旁边卖包子的大声吆喝,也没有人愿意和死人站在一起,所以他卖得从来不多。
一个满脸福气的男人看着少年这张死人脸,远远地就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走过来,一巴掌甩在这少年脸上,呸道:“就你这样做生意,你爹的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完?我可不想到死连本也收不回!”
这个男人倒是会注意这只阴世的鬼,因为他得从他身上捞油水。
他看那少年没有太大反应,又接二连三甩了几巴掌,少年被打得脸上红肿,身子东倒西歪,却依旧闭嘴不言。男人打到后面倒不是为了生气,而是因为有趣。
这早成为平福镇清晨里的常事,少年像是石头一样任人辱骂,路人悉索暗笑,都把这当成寻常乐子。
就算有个别来劝的,也是无事要来调侃:“张老板别气了,这孩子当年在佛庙里活了下来,人人都说是受了福泽,他爹给他取名沈长策,想来今后定是策马长驰、飞黄腾达的人。你可不能现在把他打懵了。”
张老板听了,看着那少年讥笑:“卖烧饼的能腾达到哪里去?那武大郎,他腾达吗?”
周围人大声嬉笑,沈长策低着头,手里涮一下油,摊一下饼,那些刺耳的笑声半点听不见,好似不知冷暖。
张老板看着他这不声不响的模样,想着自己方才说的话,突然眼睛一亮,他想出了个好注意,便得意地点点头。
张老板在平福镇开了一家布庄,也在赌场放些贷,是个擅于利用噱头的商人。第二天,沈长策的烧饼摊子旁就挂上了布幡,上面画符般写上了“沈大郎”的三个字。
如他精明地预料,买烧饼的人多了起来,毕竟这奸夫淫妇偷欢故事总是最丢人的,能挂着这个故事卖东西,那一定是最不要尊严的人。
在没有尊严的人面前,便可以尽可能地侮辱大笑,谁不愿意花个烧饼钱买个开心?
但这“沈大郎”不过十六岁,骨骼还是少年,手脚却修长。平时冷面冷脸,死人一般,站在他面前,要笑也笑得不尽兴。没几日,张老板又把那架子腿全砍短了,让沈长策跪在街上做饼。
这一下,谁也看不见他那张臭脸,只看得见他低垂的脑袋。
那以后,这沈大郎烧饼便成了平福镇的一道风景。平福镇的人凡是吃烧饼的,就算不是沈大郎的饼,说笑起来还是会想到沈大郎。小姑娘们在“沈大郎”那里买了饼,当着面便色授魂与,掩嘴暗笑。
没有人觉得有半点不妥,况且自己也给了饼钱。
沈长策每天从早跪到晚,饿了便低着头吃烧饼,累了也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尘埃。
从跪下开始,他再也不抬头。买烧饼的人当他听不见也看不见,来羞辱他的人多,买烧饼的人便也多,他也更忙碌。
他更忙碌,便更无须抬起头。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平福镇的街道突然异样地安静了下来,连嘲笑沈大郎的声音也消失无踪。
平福镇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也许是从天边,也许是海角。他的到来很奇怪,无论是他还是平福镇的人,都很奇怪。
平福镇安静了下来,却不是因为那人让人害怕,而是迫于某种难以言说的、不可谓坑的感觉。
在这街道诡谲的安静之中,沈长策依旧没有抬头。一开始他还是个死人,周围是静是闹,对他而言没有差别。
但他即使低着头,也还是看见了那个来到平福镇的不速之客。
那人正蹲在不远处的地上,把身子钻进一个架子下,伸着手要够到一个泥人。
非要闯入视线里的人,沈长策也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看这一眼,是以为这一眼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就像雨打在花上,花低了头只是一瞬间,雨停了,他还会直起腰。再深的缘分也不过是一眼。
可是那人生得太好看。
就算他的动作狼狈,衣襟凌乱,但只要看到他的眼睛,便会让人惊叹。
那人站了起来,他也跟着仰起了头。
那捧着泥人的少年看着年纪与自己一般,他盯着手里的泥人,似乎觉得有趣之极。
但他也仅仅是觉得有趣,在仔细端详过后,他便又放在一旁的小摊上:“给你。”
有的人就算举止奇怪,也会让人觉得神秘,就算言语痴傻,也会让人觉得纯净。他神秘又纯净,路人不敢逼视他的美,便没人把他的无知视作丑恶。
那小摊贩呆看着他,许久才喃道:“这本来就是我的。”
那少年一拍脑袋:“噢,对了。”
他从荷包里掏出了两枚铜钱:“我买了它就是我的,现在我可以给你了。”
他宁愿白白给钱,也不愿纠正自己的错误。
那人给了钱便离开,一路又停停走走,东张西望。他对这条街上那些沈长策看腻了的东西都极其好奇,行为举止没有规矩,就连衣衫都是歪斜的,半点不像常人。
对于他而言,这条街上每个地方都很奇怪,所以他也不觉得沈长策这么跪着会特别奇怪。
他没有朝他看过来。
沈长策和这街上所有人一样,屏着呼吸看着那举止奇怪的少年,他心里涌出一股莫大的空虚和惆怅。他跪在那里,就像乞求神灵那般虔诚,渴望他能朝自己看来一眼,给自己无限的福泽。
可那人的目光在谁身上都停留得一样短。
那人走远后,怅然若失的人们都只能站在原地,似乎谁心里都知道,那人不会和自己再有任何交集。
只有沈长策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
哐当!
因长久跪着而麻木的腿绊了他一道,低矮架子上的锅掀倒在地,热油泼了他一身,皮肤火辣辣地灼烧。
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苦,还要朝那人追去。可没走几步便跌倒在地,上天也在阻挠他靠近那人。
他只得仰着头看那人远去的方向,粗重的鼻息之间都是泥土的味道。
那人的离去,好似一只手把他从窒息的水中拉起,即使意识开始清醒,可混乱的渴望在心头生发,挥之不去。
第二日,他腿上的皮肤像是烧溃的石头表面,布满四分五裂的疤痕。
一连几日,他没有再见到那个奇怪的人。
沈长策开始抬起头,静静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但只要这街道是嘈杂的,那人便一定没有来。
每日午后张老板便来他这里收钱,平日沈长策总要留一小串铜板好买明日的食材。可这几日,他竟然心神恍惚,连那几枚铜板也不想伸手去拿,一袋铜板哗啦啦地倒进张老板收利的布袋里,便不去理会。
张老板打量了一眼沈长策溃烂的腿,什么话也没说,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一天傍晚,沈长策终于发现自己身无分文,甚至买不到一小袋明日做饼的面。
此时夜色已深,他望着空落落的街道,只忽然觉得心里寂寞万分又期待万分,他哪里也不想去,又哪里都想去。沈长策的心开始像平凡的少年一样能够感觉得到痛苦、寂寞,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时间的漫长。
他开始听得见这几日的辱笑,甚至和普通人一样,敏感地把他现在的状况与那男人的目光联系在一起。但他悲哀又敏锐地知道,自己不会博得他的同情。
他已经无数次想从那街上站起来,用寸步难行的双腿去找那个消失的奇怪身影,可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