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团黑雾冲来,萦绕在榆丁身边,那黑雾化成两只小鬼,很快便把榆丁带走了。
猝不及防,一团黑雾出现在床边。
那黑雾上有一张模糊的人脸,正在对他探头打量。
怀里的乌龟抖了抖,上仙却没被吓着。那煞鬼好奇地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看着煞鬼。
一阵阴风过去,那煞鬼又不见了,出现在那鬼王身边。
下一刻,那睡了万年的青帐大床登时崩塌,上仙赶紧埋下头来。
睁开眼时,一层淡淡的金光从身上消失,是太鼓保护了自己。他把手指伸进太鼓的龟壳里,捏了捏他软软的腿。
还未觉得庆幸,脚步声在大殿内响起,每一步都沉稳得像是鞋里灌满了石子。上仙低着头,看着那双鞋。
那人的脚步如此沉重,鞋一定不好穿。可那鞋上沾满了人间的泥土、地狱的熔岩还有天上的仙雾,想必他穿着这双鞋去过很多地方。
那鬼王走到他跟前,已打量他头顶:“你是太界上仙?”
他的话和他的脚步一样平稳,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楚,像是石子一样粒粒分明,带着亘古的棱角。
上仙继续低着头,糊涂道:“是······不是。”
鬼王的语气似乎混入了一丝紊乱:“是还是不是?”
这丝紊乱让那上仙抬起头,他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鬼王。
那鬼王看见了他的面容,瞳孔蓦地缩小,好似记起什么。
上仙同样为这鬼王的容貌而恍然。
人间的雪也比不上这缕魂魄的澄净,那煞鬼的眼虽和所有恶鬼一眼偏执狠戾,却在其下依稀藏着清明。他的脸惨白而冰冷,能让人看清他五官最安静最美丽的模样。这惨白的美被包裹在一身凌冽的黑衣之中,让站在面前的人感到压迫透不过气,这种死人的美和安静,通常就让人心生恐惧。
上仙看着他,却好似在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是很奇怪的东西,无光时毫无存在感,是要有一点,便会庞大到让自己压抑。
那鬼王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乌龟壳哐当掉落,滚落在了脚边。
上仙没有躲开,任凭他看着。即使他不凑近自己,自己也要凑近他打量。
可当那鬼王凑过来的,他又心虚了,只敢垂着眼睛,时不时抬起眼偷偷瞧他。
那鬼王叹道:“是你。”
鬼王面部肌肉一僵,他为自己哽了喉而惊讶。
两人不过是初次见面,不知为何,那上仙脱口已是为自己争辩:“不是我。”
鬼王盯着他,眼蓦然一垂。他已经死了,心也一样,当他坚石一般的心脏稍有动静,他便会垂下眼睛,面目也因这一垂而显得悲伤。
他凝视着那上仙躲闪的眼睛,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那上仙道:“太······太界上仙。”
那鬼王并不满意:“我要你的名字,是只有和你平等的人才能称呼的名字,不是仙众在你面前俯首时的身份。”
上仙想了半天,开口却是:“我忘了。”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鬼王,他没有骗人,骗人的人从来不敢如此理直气壮地盯着被骗的人。他道:“现在不记得,没准过两天能想起来。”
“伏江。”那鬼王突然道,“你叫伏江。”
这是他对生时唯一的记忆,一个占据他全部灵魂的名字。是这个名字让他不会害怕,用心里的痛苦取代了身体的痛苦。
那糊涂的上仙像是被点了一道,懵懂的眼睛顿时有了焦点。他想起了一些东西,感激地看着那鬼王:“对,我是叫伏江。”
他的一举一动,就连嘴角的浮动和眼睛的转动,都被那鬼王仔细看在眼中,一点也错过不得。
面前人的一言一行,都遵循着自己心里的那幅模糊的画,与那画上的人影重叠在一起。
他又问了一个问题:“那我是谁?”
这实在是个有趣的难题,我又不认识你,又怎么知道你是谁。更何况你的名字,为何要来问我。
那上仙又低头,脑里乱糟糟想了一通,只想到了刚才吃了几口的烧饼。
想到烧饼,他又低头一看,那烧饼正躺在乌龟的身边。
那鬼王也把那目光放在了那烧饼上。
殿外传来小鬼的声音:“鬼王,天牢里众仙将第一道牢门冲开,漱丹大人已快撑不下去!”
那鬼王望着伏江。几道黑雾飞入这明亮的宫殿中,不过几声极迅的呼啸,黑影掠过,尘屑飞浮空中,碎沙聚石,残木合柱,这激战后狼藉的宫殿又重构如初。
人间的玩物和仙宫的气派别扭地堆叠在一起,这便是天外天的仙宫。
鬼王把出神的伏江扶上了床,又将缚仙丝断了一根,缠在他的手腕。
这未必能够束缚住上仙,但若他要走,自己至少能知道。
鬼王对他道:“等我回来。”
说着便拂开黑袍,走向那不平静的天门外。
伏江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开了口:“沈长策,你也许叫沈长策也不一定。”
第2章
年关将近,平福镇庙堂香火大旺。天还未亮,许多人赶来上早香,以祈来年福运高照。
庙里供奉的是榆丁大仙。
据传很久以前,平福镇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片荒地,榆丁大仙路过此处,所走过的路面便成了青石板,摘下的树枝丢在路边便成了房屋,他将太界上仙门前的尘土带来,那尘土撒在风中,落在地上成了人,那是平福村最早的一群祖先。
在榆丁大仙庇佑下,平福村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友邻和睦,村变成了镇,来往定居之人越来越多,都想让子孙后代可以受到这大仙的福泽。
这虽是传说,可近几年不太平,帝王昏庸,四处都闹了荒灾,各地已兵荒马乱,就连妖魔也趁着机会肆虐人间,到处都是流民,平福镇却是少数免遭其害的福土。
当年来到平福镇的流民中,有姓沈的夫妻两人,丈夫是个烙饼的,妻子正怀胎八月。
两人赶着夜路来,岂料还未到平福镇,沈家娘子腹部剧痛,那沈小贩便不得不暂且把娘子搀扶到最近的庙里歇息,自己驾着快马去平福镇找接生婆。
那庙不是榆丁庙,是平福镇外一座佛庙。平福镇里的人只信奉榆丁,那佛庙早荒了下来。
夜虽没有雨,却是狂风大作,鸟鸣凄厉,沈娘子剧痛难耐坐在地上,一时心神不安,便朝那挂满蛛丝的佛揖了一揖。
她才捧着肚子揖身下去,那庙里却突然阴风大动,烛火乱晃。沈娘子抬起头来,只见那佛面被烛光晃得阴晴不定,那大佛巨大的影子像是活了起来,在庙里四处摇曳。
沈娘子想起近年妖魔鬼怪横生,吓得惊慌失措,捂着肚子就要站起来,好不容易站起来,却是两腿战战,哪里也走不了。
阴风在最混乱的时候骤停下来,那诡异的佛影像是水墨一般流动,化成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
沈娘子怕得浑身发抖,她从五指缝里望了他一眼,那少年生得极美,目光空无又天真,像是镜湖里清澈的一捧水。
欲望往往让人显得危险,可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欲望。他不像妖。
少年打量着那瑟瑟发抖的沈娘子,歪着头,语调平静道:“你快离开人间了。”
沈娘子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看到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对他所说的话确信无疑。
沈娘子面色悲痛地跪在那少年面前,哀求道:“求求你,至少……至少让他活着。”
那少年看着她的头顶,却轻轻摇头。
他拒绝时并不冰冷,难免让人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沈娘子便禁不住抱着期望,爬到那少年的脚下,像尘土一样卑微地伏在地上,呕心哭喊道:“求求你,求求你······”
少年蹲了下来,伸出手摸了摸那沈娘子娇美年轻的脸颊,那沈娘子一垂眼,他手上便沾上了一滴泪水。
少年把那泪水放在嘴中尝了尝,他眉头皱着,又摸上了沈娘子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在轻轻挣扎,少年从手里感受到了他的心跳。
沈娘子望着他:“我知道天地有规法,如果要交换,我可用来世的苦难弥补,不会为难仙人。”
那少年将手从女人的肚子上收回,他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仅此而已。但那心跳的颤动却让他掌心发痒。
他摊开手心,一阵夜风吹来,那破败佛像指尖上的一粒尘埃便落在掌心。
他看着那粒尘埃,对那沈娘子道:“人来去不过是一粒尘埃,你死后不会受到丈夫和外人的指责,喝了那孟婆汤,也不会记得现在的不安和苦楚。这孩子你素未谋面,是生是死,与你又有多少关系呢。况且他生也是生,死了也是生。”
少年又看她:“世间许多道义不过是你们自己定下的衡量,你大可不必为了一句父母心如此哀求我。”
那沈娘子听了眼睛一怔,很快就回过神来,低声道:“我与这孩子之间确实没有寸草春晖的情分,可我在决定要这个孩子时,便是想好了如何爱他。而现在于我而言,那个喝了孟婆汤的我才是素未谋面的人,她的生死才是与我无关。而现在我不想放弃对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