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江走近屋子,那门没有锁,但伏江也不进去。
就和前段日子那样,雨天他在外边玩,沈长策不急匆匆来叫自己,自己就不愿进去。好似是嫌那家中无趣。
伏江在学着人一样,从深长策的神态和举止捕风捉影,然后胡乱猜测。他不叫自己进门,那就是他不再关心、怜惜自己。他不再爱自己,也不再把目光一动不动锁在自己的身上。
人是靠记忆去爱,还是靠爱-欲去爱?不对,他们之间的记忆,剥去爱欲的感知,还会剩下美好之处吗?
沈长策不仅不会感受到美好,也许还会感受到屈辱和懊悔,可能还会恨自己,这都是必然的、不可违抗的。
伏江蹲在那屋檐下,身子的一半淋在雨中。
背后的门开了,沈长策站在门后,他低眼看着伏江:“为什么不进来?”
伏江望着他,沈长策不是邀请他,也没有生气。
他变得复杂,隐晦,伏江再也看不透他想什么。
伏江道:“你没叫我。”
沈长策望了他片刻,却道:“你只是不想进来。”
伏江可是说过,就算他不愿意,他也要留在这。可此时他在等他一句话。
“进来吧。”沈长策拉开门,侧身迎他,伏江望着他的眼睛,站了起来。
不过只离开了半日,这屋内便透着一股凄清寒冷,屋外的雨太大,窗户震震欲破。听着那声音,愈发觉得此处摇摇欲坠。
沈长策从柜子里取了一支蜡烛,曾经他一支蜡烛可以用半年,自从伏江来到他家,他便买了好几扎蜡烛在家放着。那柜子里还有两扎,好似伏江还会在这里住很久。
沈长策点了一支蜡烛放在桌上,照亮了那合圆的桃花糕。
伏江装作未看见。灯火昏暗,他也看不清沈长策的神情。
两人一同睡在床上,和昨日那般安静,可昨夜还陌生的隔阂感却已经被两人所习惯。虽然彼此沉默,却也是自然而然。
两人本该睡着了,沈长策却突然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伏江一惊,他心中百般思考,最后还是装作不明白:“什么做了什么?”
沈长策可没忘记他是个神仙。
空气中静了片刻,沈长策又道:“明日雨停了,你再走吧。”
伏江一怔,喃喃道:“你要赶我走了?”
沈长策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赶你。”可他顿了顿,随后又道:“你不是要走?”
伏江扭过头来,看着枕边的他:“你想要我走吗?”
黑夜里只有绵长而沉重的呼吸,沈长策没有给出答案。人的心一旦失去秩序,乱成一团,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伏江又道:“知道了,明天我就走。”
他本来就只是回来拿个香炉,本来也要走的。
伏江要走,大可不必闹出任何动静,也不必一步三顾地回来看他。实际上他要来,也不必像人那样大张旗鼓地回来。他虽然不懂人,却会很多人羡慕的把戏。
他在沈长策睡醒之际,便从那张床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床下的香炉,桌上的桃花糕。
这样的把戏人人羡慕,可以把离别做得利落无声。
沈长策睁眼时,他便发现身边空了。
他起床坐在床边,把背对着那空空如也的半张床,许久才喘上一口气。他眼睛望到了桌上,那块干净却老旧的桌上,只有一只熄灭的蜡烛,还有一个钱袋。
他走过去拿起那钱袋,却没有打开往里看。他把钱袋丢在了屋中最阴暗的角落里,不愿在看。
环顾四周,这屋子寂寞又狭小。沈长策忽然摸着胸口,总觉得胸口好似缺了一块什么,恍然若失。
可心中缺了那一块,伏江的面目反而渐渐清晰起来。原来的伏江好似一团远在天边的光,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又什么都记得清楚。
他曾把手指刺入自己溃烂的伤口,任凭自己恳求,神色依旧天真。
他无数次在自己身下扭动着背脊,就连呻吟和喘息都如临在耳,他看到汗水从他的湿漉的头发流下,流到了拼命仰起的、因呼吸而颤动的脖子上。
把唇印在他缀了水珠的脚背,又抬起眼睛看他。阳光落在伏江眼睛里,呈现层次分明的澄金色。他的睫毛缓慢地扇动了一下,又一下。他看着自己,眼里既没有爱,也没有视如尘芥的高高在上,只是澄净的好奇。
沈长策突然跑到后院的水缸旁,他舀了一瓢水在盆里,便埋头下去,冰冷的窒息让他乱窜的回忆得以平复。
他抬头起来,大喘不止。他又看见了那个埋葬小狗的小坟,小狗的尸体已经在下面腐败。
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像小狗一样被埋在混无天日的地下腐败发臭。人的一辈子,对于神仙而言也只是微不足道的瞬间,而那些真正微小的瞬间之于他们又算是什么呢?
伏江初来这平福镇,带着小倌和男妻的名声,又是对什么都一无所知。人们心底既笑话他,却也莫名地喜爱他,久不见了,便也会向沈长策问起。
他不过走了四日,向沈长策问起伏江的便有六七人。
“他不在。”沈长策只是这么回答,却也无人起疑。
实际上沈长策说不清楚更好,说不清楚才可以凭添不少乐趣。
人们可以猜他回了娘家,猜他去了别处玩,或是猜他跟人跑了。就像他来时无身无分不知礼节,又生得美,便猜他一定是小倌。
人问得多了,沈长策便不愿再回答,大家更是落定,那伏江是跑了。
伏江跑了,在沈长策摊子前的人便更多。平福镇的人喜欢找乐子。
有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你看看,伏江果然不见了······”
有人说得好似很明理:“怎么说挂着个牌子,伏江怎么会开心?”
也有惋惜的:“说起来,我还有点想念伏江······”
来往人脚下扬起的尘,随着人的脚步起落不断,随风漂浮,沈长策看着,突然感到恶心难忍。等回神过来时,人竟然已经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看他起来,说话的声音倏然小了,但随后又觉得他的神情有趣之极,更大声地喧哗起来。
有人笑他:“你看他的表情,怕是猜的不假。”
这日沈长策把东西收好,也不管明日张老板会怎么对他,便早早就回了家。
可回到家时看着家里的桌子椅子,又不愿待在家中。他目光落在伏江留下那个钱袋上,便又拿着钱袋,去了谭郎中的医馆。
今日阳光好,但沈长策却没什么出行的兴致。
他人在路上慢慢走着,还未走到医馆,便看见那昏暗的医馆内有一抹亮色。那是一抹轻轻薄薄的嫣粉衣衫,一个背影婀娜的女人坐在里面,长发如瀑。
“你来了?”谭郎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先坐。”
那沈长策便坐在一旁等他。
他听那谭郎中对那女子说:“姑娘的脉相有些奇怪。”
那女子声音柔美:“哪里奇怪?”
谭郎中想了片刻,又小心瞧那女子的神色,像是怕思考久了,那女子当他医术不精,便只能硬着头皮答:“这脉相有些乱,暂时看不出什么,姑娘怕是近日劳累了,先喝点汤药调养调养身子,过几日我再看看。”
这答得含糊,可那女子却也不追问,只道:“好。”
谭郎中额头冒着汗,用笔蘸了墨,便在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可这医馆冷清,抓药的也是他。他又拿着自己开的那方子去百子柜捡药去了。
在他捡药的空隙,那女子便闲得无事,转过脸来看沈长策。
那女子生得美,一双眼好似湖水那般清亮,皮肤细腻姣好,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可这样的人,怎么会一人出来,到这冷清的医馆里看病?
那女子看了沈长策的脸许久,朝他笑:“你来这······看的是什么?”
她这话问得奇怪,沈长策抬起眼打量她一眼,却也回答道:“腿伤。”
那女子低头看他的腿:“你这腿看着伤了好久,怎么才来?”
沈长策沉默地看着她,却是不再说话。那女子也不催他答,只是一个劲往他脸上看着。
这时,那谭郎中已经把药包好。女子取了药,临走时又对沈长策笑了笑。沈长策一双眼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出了门。
谭郎中仔细看了那些伤口,一边看一边骂:“你这伤都这样严重了,怎么这么久才来!”
沈长策只道:“还能走。”
谭郎中劈头盖脸地骂:“走走走,走什么?你这几天别走了!这腿再走,可真的站不起来了!”
沈长策也应道:“好。”
谭郎中听他终于想好好治这伤,脸色好了不少,开了方药,又给他说了许多需要注意。
抓药时沈长策在一旁等着,忽然又看见门外远远地晃过一抹粉衣,暧昧地流连不走。谭郎中也看见了,他嘿嘿地笑了声:“你真是福气,那姑娘大概是看上了你。”
沈长策没有说话,目光也直视不讳往那粉衣女子看去。
谭郎中问他:“伏江呢?”
沈长策依旧沉默。
谭郎中嘴里碎碎道:“现在天下乱得很,好男风的不少,他是男人也就罢了,可他人这样奇怪。你这一个卖饼的,生活又苦,还是娶那样的姑娘贴心,能互相扶持。要是世态好一些,钱还清了,也能生个孩子,过个正常人的日子。更何况,伏江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