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罪,怎么还分大小?
土地回答:“记忆与多人有关,情只和自己有关。篡改欲念罪小。”
人间便有许多压抑欲念的东西,比如那神庙,比如那武大郎的招牌。上仙改一点,大约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那我要改他的欲,然后离开。我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错,才做的那么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伏江说这话,听着像是在为自己狡辩。少年般本还青涩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做了一段时间的人,他也学会了狡猾地欺骗自己。
旧庙恢复沉寂,伏江走出了那庙。繁密的树林之间,只有庙前一小片空地,也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
此时天色已晚,明月不再明亮——它恰好被一片飘渺的游云遮住。
伏江拿出一片竹签,那是从土地爷那里拿到的。竹签上写着沈长策三个字,他又翻了一面,那一面刻着的是生辰八字。
他手指在那生辰八字上,从上至下按压一道,像是要把那生辰八字印在指尖。接着他飞快地念了一段咒,那竹签里便忽然飞出一小点火光,落在指尖。
伏江看了一眼那炽亮的火光,便觉得指尖又麻又痒,浑身血液滚烫,几乎想要把那点火光放在嘴边亲吻。
借着这股不祥的冲动,他下了决心,指化成爪,要立刻把这东西碾碎!
可就在手指紧缩,那火光即将碎在手中之际,他却还是没有碾下去。
伏江盯着那点火光,只觉得眼花缭乱。他低下头,朝那火光轻轻一吹,那火光忽然像一点发光的尘,飘飘摇摇往林子里飞去。
伏江看着它在这林子里漫无边际地游荡,停泊,在这人间里漫无边际地游荡、停泊。
有的罪恶人人皆知,但它又实在很美。
月上梢头。
月光透在桌上,桌上两块桃花糕合在一起,便是人间的圆月。
伏江不回来,沈长策便不点蜡烛。就像他没有出现之前,他家中白日是黑的,夜里也是黑的,因为实在没什么可看。
难道他不该送出那精雕细琢的香炉?
仿佛折磨自己所犯下的未知的错误,即使胡思乱想,沈长策依旧桌前等他。
月光从桃花糕爬到了他的手上,又从手上爬到了他的衣上,再爬到了他的脚下。
这次等得太久了。
外边惊飞了一只夜鸟,沈长策突然慌忙站起来。可他又闷哼一声,双腿的伤一下被牵动,疼痛欲裂。
他该迈开腿去找伏江,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举步艰难。
沈长策把椅子拉开,往门外走去,却因为如针锥刺骨,身形狼狈。
哐当!
因为狭窄被堆叠在门边的瓶罐器具被撞了一地,篮子里的小狗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从篮子里醒来,在一旁叫个不停。
沈长策拉开门,单薄的身子被茫茫的月光淹没。
门前是月光的长河,有路两端,一端通往无人的集市,一端通往妖魔丛生的树林。他要往哪里找?
去树林!
树林背后是榆丁庙,庙是人与仙对话的地方,人的愿望通过袅袅的香通去天上。
伏江离开了!
沈长策终于要将希望寄托于仙的怜悯。
他要成为伏江的信徒,让他亲吻他的脚趾,让他被渺小尘埃的臣服所逗笑。然后沈长策会从脚下吻上他的身体,伏江也许会把他当做探看身体淫乐的玩物,但他一样可以从他的回应里获得恩赐一般的满足。
难道不该满足吗?庙里的人供奉一生,也未必能得到冷漠神仙的半点回应。可他却得到了。
屋内,小狗突然尖锐又力竭地惨叫了一声!
沈长策什么也没听到。他一双脚好似很疼,又好似没有知觉。
灵魂飞到了身体的前方,硬拉着身体往前走。他可能会被带到天边,也可能会被带到地狱,因为世间万物,好像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所留恋的。
小狗在屋内虚弱地叫了一声!
沈长策开始走了。他步伐蹒跚,影子也步伐蹒跚,好像地下的游魂。
他腿脚从前很好,可在见到伏江那一日开始就每日况下,好似这愚钝的肉身永远追不上灵魂,最后终于在要找伏江时寸步难行。
月光泻下,地上的影子也在拖着他,好似天意为难。可沈长策非要前行不可。
小狗在屋内虚弱地叫了一声,又一声。
明月被一片飘渺的游云遮住。
下一刻,沈长策全身的劲一下抽空,灵魂刹住了脚。他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好疼!
一瞬间竟有蚀骨的剧痛涌灌进他的身体,只是一瞬间!他僵硬地趴在地上,突然不想追了,他的强烈被蒙上一层云,一层雾,开始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心的魔怔淡去,他突然闻到泥土的腥味,看到尘埃的渺小,也剧烈地感到了双腿的痛楚。
他终于听到了小狗在屋内阵阵虚弱的哀叫。
第15章
突如急来的雨,下在平福镇的街道上。
乌云遮月,天地混沌漆黑,只听得见雨声,却看不见雨点。
伏江走在无人的街道,好像一片孤苦伶仃的游魂。他没带伞,也没躲雨,生老病死对他而言本就毫无意义,又何必去在乎一两点水滴。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镇上,所以必须回来。伏江想了许久,才想到了那个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香炉。人游玩到别处,觉得十分难得,总要拿一件当地的东西回去当做念想,也好让自己记得确实到过此处。他此时便想要那个香炉。
这是今夜他第三次兜转回了此处。
可还未到沈长策家门,他远远便察觉到了屋内无人。这么大的雨,这么深的夜,沈长策会去哪里?
伏江心中一喜:他难不成是去找自己了?
难道因为天地机缘无穷,那斩断的爱-欲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
如果实在是天意难违,命中注定,那他也······
伏江嘴角竟然又翘起笑容,他踏着一地水涡,往沈长策的屋子跑去。可人没到门前,便听有人警觉:“谁?”
那冰冷的声音是从小屋狭窄的后院传来的。
伏江一愣:“我。”
沈长策小屋之后有个小门,开门便是后院。说是后院,却没有墙和围栏。门外有榕树几棵,有一个茅房和一个用来洗浴的棚子,还放上一些水缸和不怕雨淋的杂物。
此时此刻,谁会在沈长策的后院?
伏江绕开屋子往后探去,随着他的靠近,屋子渐渐不再遮蔽视野,后院熟悉的棚子、水缸、杂物也一一落在了伏江的眼里。
那后院的人影的衣角、背脊、头发也映入他的眼睛里。他跪在土中,背脊笔直。
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着身子,身影被削得利落。可即使他人削瘦,又是跪着,却看不出半点狼狈。
他像是一座石塑,漆黑坚硬。
他面前有一个新掘的小土堆,仅有脸盆大小,是一座细细掩埋的小坟。
那人缓缓抬起脸看向伏江,他的眉黑而不浓,带着一股冰冷的英气,目光暗淡无光,陌生而遥远。
多么立竿见影。
神仙真是无所不能,弹指之间,便能把有情人变成无情人,枕边人变成陌生人。更甚的,要去操纵生老病死,也是轻而易举。
对于人而言要费尽一生去追求的东西,伏江只要点头就能毫不费力地做到。世上所有人、所有生灵都能为他量身而定,他可以让人围着他转,也可以让人对他避之不及。
就算他从不把人当做玩物,但人也只能是他的玩物。因为他永远不可能与他们促膝长谈分享心事,就像人永远不可能把一棵任意玩弄的草和尘视为同等的朋友或伴侣。
所以,当人拥有了想要和一棵草一粒尘成为朋友伴侣的心思,岂不是很寂寞?
雨幕重重,伏江与沈长策之间隔着千万重雨幕。
“小狗死了。”
即使隔着千万重雨幕,伏江还是听得清楚。他说小狗死了。
伏江没有悲伤,即使他记得不多,但心里清楚,他已经见过许多生灵的死亡,其中不乏比小狗更鲜活可爱的生命。他们围着他转,即使是在顺从本性地讨好他,也依旧有惹人怜爱之处。
沈长策又道:“他想追回我,而我只想追回你。”
原来斩断情欲念而回忆尚存,人就是这般模样。他们可以用冷漠的毫无感情的语调,说着深情的事。
而对此,伏江竟然也只能望着沈长策。这说到底是他背地里做的事,沈长策毫不知情。
是自己做的决定,不管结果如不如意,也是不能懊悔的。伏江也没有懊悔,昨天的温情今日的冷漠,他好似都能全然接受。
他看着沈长策,那是从始至终、唯一一个被自己亲手生生斩断情欲的凡人,他在看他的神情,他的举止,当做一种观察。
沈长策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子,带着一身雨水和泥泞,从伏江身边擦肩而过。他没有看他。
沈长策回了那屋子,既没有悲伤和失望的情绪,也没有了追回所爱之人的讨好与庆幸。他心里想着什么,对两人曾经的日子又是何等心思,伏江从他脸上看不到半点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