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吃一次亏就知道厉害,可那人本就是个倔牛,这伏江还又去给了他一颗糖,所以这次才没用的。”漱丹嘴上是与清晏说话,一双耀眼的金色眼睛却看向了伏江。
伏江歪着头听他口无遮拦,可清晏却捉到了他一个词:“这次?”
漱丹特地提出的词,就是让伏江挑出来问。可没想到,这问出口的却是清晏。
这嚣张的漱丹竟然又露出为难之色,他瞟了清晏一眼,声音放轻了,话里有些敷衍:“二十年前,这伏江也认识了一个和沈长策一般的朋友,后来······死了。”
伏江双眼愕然。
漱丹一句话带过那事,一双眼又贼兮兮地观察了清晏,看他神色没有变化,便好似松了口气。清晏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皱眉,只觉得他话里有话。
漱丹又道:“你明知道天地的规矩,为何还要隔三差五下来,还要作这番无知无畏的模样。你这次不怕又把人害了?”
伏江不知为何想起沈长策身上遍布的伤口。
可他思量片刻,却还是笃定道:“我绝不会害人。”
漱丹听了,张张嘴,却没说话,眼睛往清晏那里飘。
清晏只道:“说。”
漱丹又笑:“你不是让我少说话么?”
清晏道:“是让你少贫嘴。”
漱丹又拉扯着脚下的链子,过去抱着清晏的腿,像大狗一样蹭着他:“可我不想说了。”
清晏盯着他的头顶看了片刻,又面向伏江:“我不知仙人的曾经,但师父说,自古以来,神仙若要干涉人间,只会害了人间的规则。”
伏江却道:“可我不过是下凡来玩,又没有干涉。”
那狐妖听了,竟然夸张地笑了声:“每次你离开人间,都说后悔下了凡,可过不久你又忘了再来······一次又一次,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伏江实在想不起来:“每次都后悔?”
漱丹道:“不记得了?莫非你又去孟婆那里讨了一碗汤药?”
伏江摇头:“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何要忘?我只会忘了我不想记得的事。”
漱丹瞪着伏江,眼里全是厌恶:“现在不记得,但你最好想起来,省得又得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像是碍于一仙一妖,他不好发火。可又气不过,便扭头挨着清晏的裤脚,不愿看他。
清晏看了眼漱丹,却对伏江道:“沈长策从前眼只盯着地,不盯着人;步履稳实,从不狼狈;腰脊笔直,不知屈服。如今他倒是有了些人情,但身上的伤却只多不少。我不知其中会什么因果,但沈长策看你的眼神却有极深的痴态,怕是受到了仙人影响。”
伏江突然笑了,他话中有话,那日看见伏江与沈长策在庙里偷尝云雨的,果然是清晏。
伏江却道:“那是因为他喜欢我,他喜欢我,怎么我也不对?”
“他不信神。”清晏突然道,伏江盯着他看,知道他话中有话。
“信神的人喜欢供奉神,不信神的人更喜欢供奉人。供奉人要花更多的心血,你不会害他,可也不会救他。”
伏江又道:“话虽如此,可他爱上别人,不也会花费这么多心血?”
清晏却厉声道:“可那人会与他互相扶持,相依白首。而你呢?他为你受伤时,你可会为他伤心?你不为他伤心,便是害他,你为他伤心,就一定会对别人起杀心。无论如何都是逾距,只不过你干涉的人不同罢了。”
字字珠玑,伏江愕然,一时反驳不了,坐立难安。
他看狐狸一双眼睛盯着他,如鬼火幽明,仿佛也看透了他。
伏江的心很乱,他喃喃道:“哪有人天生不信神?”还是他那样孤立无助吃尽苦头的人。
清晏叹道:“那要问天。”
空气忽然变得沉重,伏江待不下去了。他突然想着沈长策还在街上。
他第一次露出慌忙的神色:“真无趣,我要回去了。”
可走之前又转过头来问漱丹:“你说那丫头,她······”
“你要见她?”漱丹这一笑有些嘲讽,“她就在平福镇,要不我带你去她坟前忏悔?”
伏江一听,神色有些恍然,片刻后才道:“不必了。”
这辈子与上辈子毫无关系,那是上辈子的事,就留在上辈子。
伏江走后,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留下清晏与漱丹。
方才漱丹说的话似有遮掩,就算别人没发现,清晏却是能够敏感地察觉。
清晏问他:“你方才说的那个丫头······”
漱丹赶紧道:“也是个三四岁的小孩,放心,不是你那可怜的妹妹。”
清晏却道:“你这么说,我更觉得有疑。”
漱丹嗤笑,一双眼盯着清晏的眉眼,亮得耀眼:“你看你看,我就是怕你多想,所以才不敢多说。”
清晏道:“你一张嘴真真假假,我怎么知道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漱丹从低处抬眼望着他,他眉目有神,又十足地朝气,笑时更是好看得惊人,让人觉得他一张嘴说话只真不假:“我要是骗你,为何还要与你承认是个三四岁的孩子,骗到底不是毫无破绽?”
清晏低头看他:“我怎么知道你的心思?”
漱丹伤心道:“不要说这种伤人的话,你要不知道我的心思,谁能知道?”
他说着,脸上的伤心之色又一扫而空。他笑着,再次对清晏保证:“我不会骗你。”
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清晏寡淡的眉目,清晏不看他,只是将茶端来,抿了一口。
他知道清晏相信了他。
“不过——”漱丹又道,“你小时候,我就和你说神仙都不是好东西。”
他朝着清晏笑,他这次笑得太好看。妖的媚气灵气混杂而上,竭尽所能地勾人。
漱丹带着这笑,接着道:“你那时还小,我又不好与你说那些神仙的破事,你就这么信了你的师父,对神仙供奉如一,却不肯信我。我现在要把神仙的破事一件一件告诉你,人一生多短,你这次就早些醒过来······”
清晏又挑了同一个词:“这次?”
漱丹好似说漏了嘴,眼睛一转,又装模作样求清晏:“你别问了,我可怜你才不告诉你。你听我的话就好。”
清晏被他这么求过无数次,这次也依旧道:“我是我,我不会听任何人的话,更别说是不知意图的人。”
他说着便念了一个咒,漱丹脚下的锁链一紧,像是一只手有千钧力,要把他从清晏脚下拉回那重铁所在的位置。
漱丹抱着清晏的腿,死死不撒,孩子一般耍赖。
“放开。”清晏轻声道。
漱丹不放,还要朝他一笑,他朝清晏吹了一口气,那股气浑浊诡谲,朝清晏面上卷去。
突然之间,清晏两指一立,便朝漱丹手上点去。
漱丹像是被火焰烫着了,手一收,便眼睁睁看着清晏从面前远去,整个人被脚下那股力道拖回了那重铁旁。
清晏在鼻间挥了挥袖,将那股妖气散去。
“这次你惹了事,在这屋中静思半个月,别再惹事。”
漱丹从那地上狼狈坐起,他气在头上,便把背对着清晏:“你不如把我抓去官府算了。”
可他说完,想了想,又还是不甘心地转过头望向清晏。
两人对视着,许久,是清晏先别开眼睛:“抓去官府,你第二日就逃出来。”
漱丹看他心好似软了一些,又赶紧道:“可你关我半个月实在太久,人一生多短,缘分更短,我还得少见你半个月······”
清晏却道:“你知道短,就别去捉弄人。”
漱丹诚恳道:“我下次不会了。”
清晏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
漱丹盯着他,一双总是不怀好意的眼睛,现在难得认真:“这次是真的,要是违背。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清晏哪里会信他。漱丹分明是知道神仙不听人间事,便总拿对天起誓做挡箭牌。
看清晏起了身要走,漱丹又道:“别走,我关在这里便关在这里。你每日来看一下我,我和你说说你前世、前前世的故事。”
清晏却道:“前世的事,与我何干?”
漱丹苦思冥想,又转而抛出另一个诱饵:“我与你说其他事,说这天地、仙界、人界、地府。你不是觉得自己悟道不深?关于这天地,有好多事,我比你明白。”
一个道人,还得听妖来提点自己。
清晏望着他片刻,也不说愿意不愿意。
他转身掀开帘子便出去了。那帘子如涟漪一般摇曳开,眨眼间变成了墙的一部分。
在这毫无出路的屋子里,漱丹笑得开心。
他知道他会来。
伏江走后,时间变得极其缓慢。做一张饼要反复两面煎香,还要一字一字听着人的要求,甜多少,咸多少,掂着不知轻重的量去撒糖和盐。
油煎的蒸气,也窒息腻人。沈长策想不起自己从前是如何日复一日在这里度过几个年头的。
“哟,今日伏江怎么不在?”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带着点油滑的腔调。
沈长策抬起了头,他看到张老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