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素衣缓带,朴素秀雅,只是眉宇之中带着愁苦和惊慌,大约是遇到难题。她旁边站着一个丫鬟,亮黄色的衣衫,十分俏丽。
段十六向来对人类敬而远之,更不愿意被卷进任何事端当中,便站在那犹豫,想着明天再见幻花。幻花却已经看见他,朝他招手让他过去。他只好咳一声慢慢走过去,等走到了,幻花双手合十对那女子说:“也许你可以和段先生聊一聊。”
段十六有些闪躲的笑:“不知是什么事情?”
那女子看到段十六的时候微微一愣,见他笑了,脸上就有些泛红,她身边的丫头似乎更着急些,张口便说:“我们遇到奇怪的事情了,特地来找幻花大师,指点迷津。”
“如此,不知是什么怪事呢?”段十六轻轻问着,心知幻花既然喊他,只怕是要他帮忙的,无可奈何的接了下来。
“奴家汀露,乃是城中炫音阁的歌姬,”女子想了想,有些恐惧:“近日来,邹阳城发生了几起命案。”
“是吗?”段十六不太在意,他刚醒来,还什么都没有听说呢。
汀露点点头,冲丫鬟看了一眼,那丫鬟便急忙解释:“我、我听到了一些事情……”
“请说吧。”
丫鬟便一五一十,将最近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邹阳城中近一个月来,发生了三起命案,死者都是男性,死亡原因都是身首分离,一刀毙命。
第一起发生的时候,因为死者本身结怨颇多,因此府衙判断是仇家所为,然而调查了许久,还没有眉目的时候,第二起就发生了,过了没几天,第三个死者又出现了。
“这三个人都是邹阳有头有脸的人家,其中两家都还是朝中的人,这段时间来,府衙也十分头疼,甚至怀疑是不是朝中斗争,最后导致他们被杀的。”
丫鬟一口气说完,大气都没喘一口,十分紧张的样子,段十六默默听完,有些好奇的看着幻花:“听起来像是连续杀人案,只是,在下并未听到奇怪的地方,让官府好好追查,想必就能破案了。”
“并非奇怪,该说巧合也许更合适。”幻花点点头,对那女子微微点头:“汀露姑娘,把你刚才告诉贫僧的事情,告诉这位段先生吧。”
“是,”汀露点点头,犹豫了片刻才说:“这三人……死的前一天都来过炫音阁,都点了奴家……献上了那曲舞阳诗赋。”
“舞阳诗赋?”段十六一愣,这不是自己四百年前写的东西吗?
正觉得奇怪,他瞥到幻花冲自己笑,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他从未跟这位大师说过自己的身份,不过看他这个样子,是认定自己与舞阳诗赋的段家人有所关联了。
出家人果然通透。
汀露说完,也突然想到舞阳诗赋的作者是姓段的,而眼前这个,幻花也称呼他为段先生,不免就有些愣,更觉得此事透着古怪。
她正犹豫的时候,听到段十六轻轻问道:“因为这个巧合,你觉得这件事情和你有关系?那姑娘应当找官府,告诉他们。”
“我……我已经被官府盘问过了,这三个人的确都是炫音阁的客人,也的确都是听完舞阳诗赋死的,可是…可是我并没有做任何事情…”
“就是,小姐可是咱们炫音阁的头牌,本来唱一曲就很难得,结果还遇到这样晦气的事情。”
汀露有些难为的时候,她的丫鬟也急忙忙的开口,言语之中都是对自家主子的维护,倒是个忠心直爽的性子。汀露怕她冲撞了幻花和段十六,制止住她,又一躬身:“其实今天过来,原本是想来寺中祈福,然后休养闭关,碰巧遇到幻花大师,便多说了两句……汀露不敢麻烦两位的。”
“阿弥陀佛,施主不要担心,”幻花点点头:“贫僧听完此事也觉得蹊跷,又正好段先生在,他一向对这些事情颇有研究,贫僧便觉得,说不定是机缘如此,这才自作主张。”
“多谢大师。”汀露感激的说着,又看段十六。
段十六见这事情一定要接了,也只好笑笑:“这件事情倒是有些奇怪,不过要解除姑娘的疑惑也很简单,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去炫音阁听姑娘献一曲舞阳诗赋?”
“咦?”汀露一听愣在那,幻花笑起来:“段先生果然是直捣黄龙。”
“可是……可是奴家害怕会……”
“好说。”段十六看汀露脸都白了,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眯眯的点点头:“不用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先生仗义,”汀露思索片刻,有些羞涩的笑了笑,点点头,躬身邀请:“正好夕阳将临,奴家汀露,代表炫音阁欢迎先生。”
第84章 舞阳诗赋(二)
四百年前,邹阳出了一位少年状元:段家十六郎。有一天,他偶然看到一位剑客在夕阳下舞剑,被其雄浑优美的姿态震撼,写下一首舞阳诗赋,流传邹阳。后来,一位军都尉大人看见这首词赋,十分喜欢,某一次与花魁喝酒时,竟直接谱成了曲子,广为传唱。
四百年后的今天,邹阳最好的花魁歌姬,依然会在某个壮丽的夕阳时分,放下女子柔美如水的姿态,献上这首磅礴凄美的曲子。
一如此时。
炫音阁离日落寺不过两条街,夕阳下,屋檐在红霞下挑梁如飞。
段十六只身一人赴这场杀乐之宴,言笑晏晏间,看汀露抱着琵琶,从秋夜静谧,到千军万马,再到杀伐哀叹,伴着高亢的女声吟唱,一首舞阳诗赋,磅礴哀凉至极。往事浮上心头,兀自沉默不语。
一旁的老鸨迎来送往时,知道他为杀人案而来,又看到他如玉般的脸,坐在旁边从头陪到尾,等到一曲结束,忍不住连连哀叹。
“汀露卖身十数年,好不容易要赎身了,结果遇到这样的事情……哎……不幸啊!”
“妈妈如何这样说?”
“第一个遇害的那位王公子,原本是要为汀露赎身的,汀露也很喜欢他,结果……王公子连赎身的当票都拟好了,只等良辰吉日就来接她……”妈妈哭了一声,哀泣道:“……整整一万两啊……”
段十六轻轻笑着,看来老鸨这两行眼泪,其中一行是为银子而哭。
没多久,汀露换了衣衫过来作陪,衣衫是霓虹般颜色,只有脸上是白的。
“段先生,奴家献丑了。”她轻轻说着,淡泊瘦弱的样子,和刚才弹着沙场征战的女子仿佛是两个人。
“汀露姑娘技艺高超,段某从不知道舞阳诗赋还能有如此磅礴的气势。”
“先生过奖,只是汀露还是很害怕……汀露原本打算在案子告破之前,都不再弹奏舞阳诗赋……”她见段十六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里有些后怕:“先生近日还请一定多加小心,奴家……奴家真的害怕会害了先生。”
她低声说着,有些颤抖的声音被一旁的伴奏乐师淹没得几乎要听不见,段十六好言劝慰:“姑娘不用担心,我有什么进展就来告诉你,时候不早,段某先行告辞。”
说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要离开,汀露和老鸨亦步亦趋的将他送出来,他心里并不在意什么巧合诅咒,只是临出门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
他心里一愣,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便笑了笑,让两位留步,慢悠悠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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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来,白泽刚好从对角拐过来,四目相接,段十六心里就一闪神,急忙平静下来:“妖王陛下是准备转职当侍卫么?”
“怎么又跑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段十六笑着看他走近,什么也没说,领着他慢悠悠往家里走去。
夜幕已临,华灯初上,窄窄的青石板两侧,灯笼与灯光透出一段一段的光,微醺般朦朦胧胧。月亮在云层后躲着,或明或暗的月光从云层里氤氲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让这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更显得静谧,没有尽头。
段十六心里慢慢升起悠然,瞥到一个卖果子的老农在准备收摊,几个桃子泛着诱人的红光。他睡了许久,如今看到水蜜桃,口水都要流下来,二话不说将那些桃子买下,用荷叶包着,拎在老农自己穿的草绳网兜里慢慢走着,像人间最常见的归家男人,给孩子买一点饭后的零嘴。
白泽看他为几个桃子高兴得眯起眼睛,难得没有取笑他,与他并排走着。月光照过来,又看他白里衣、绿袍子,整个人在夜色下似有微微萤光,笑了笑。
气氛实在太好,段十六忍不住开了口,轻轻柔柔的语调,目的明确的拒绝:“大人准备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嗯?”
“在下的伤已经好了。”
“这么无情,”白泽笑道:“喝了我那么多杯酒,一醒来就要撵人走么?”
段十六眨眨眼,想起那像梦一样的亲吻,老脸也忍不住发热:“妖王陛下日理万机,若是为了在下浪费时间,多不好。”
“正因为如此才留下来的,那么多公文,我想你刚开始会有很多疑问,正好可以指导指导你。”
“……在下说了,不敢染指妖界的事务。”
“没关系,都不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