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的衣服,她娘亲给她层层包裹的衣服有大有小,这么多天来早已经散乱不堪,她急急忙忙爬着,一脚踩在衣角上,还未来得及呼喊,身体一空掉了下去。
泥土和树枝的刮擦之间,她掉进一个人的怀里,被那人死死抓住,她看到那人黑白分明的瞳孔在月色下像一把刀。
那人抢过她手里的信,扔下一小团干粮和一句“等着”,又向上爬回那个坟墓一样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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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水声传来,李璇儿醒过来,夕阳的味道揉在水里,被船桨击打着,撒到她脸上。她看着满船惊惶的人,好一会也无法从梦中抽离。
李璇儿今年马上十九岁,十三年前,她遇到苏守言,三年前,她变成冰艳,成为他名下悦椿楼的头牌,李璇儿这个名字彻底埋进人间的坟冢。
她已经忘了见到苏守言之前的很多事情,只记得大约十四年前,她父亲李蒙因剿匪不力外加私放义军,在秋风刚起的时候流放到极北之路,只剩下她和娘亲相依为命,后来,大伯和阿舅也越来越凶,娘亲开始偷偷的哭。
第二年,娘亲收拾家当,典当了一些银子,一路往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和丈夫团聚。
那时候,不到六岁的她被娘亲牵着,一路餐风露宿,在流民、难民的队伍里躲藏迁徙。等走到那苦寒之地时,她的母亲却许久找不到活可做,她们也从未遇见那么冷的天,没多久,她们只能蜷缩在四处漏风的棚户里,靠彼此的体温取暖,母亲一直咳嗽,安慰她找到爹爹就好了。
那时候的她开始能记住事情,但是因为这段经历,她的记忆除了模糊的欢乐童年,便是更加清晰的呵斥、哀求与饥饿。她站在冰城初冬的冷风里,看着母亲跪在地上苦苦磕头,却只换来皮鞭和驱赶,第一次知道了苦难的意思。
“母亲,阿璇饿了……”
没多久之后的一个夜晚,她饿到肚痛,醒来想找娘亲要吃的,却发现娘亲的手放在她胸口,和凉城冬天的风一样冷,她扭身爬出来,就着月色和雪光看到娘亲脸上冻成霜的两道水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愣愣的跪在那,一直到太阳无力的爬上天空。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反应过来,那一晚,娘亲大概想过带她一起上路,民不聊生的年头,一起死大约是最好的结局。但是娘亲没能狠下心来,她犹豫彷徨着张开手却掐不下去,然后孤零零的去了彼岸。
天亮后,她从娘亲怀里拿出叠好的信纸,那是她们进城后专门请人写的,只是这么多天来,不管磕多少头,说多少好话,那封信也没有送出去。她把信放回她怀里,又翻出最后两个铜板,走到街上给自己买两个包子。她吃了一个,将另一个放在娘亲已经僵硬的尸体旁,包子很快就凉了,她才拿起来吃下去,又拿出信走了。
人总是会有渴求吗?
当然,李璇儿看着荡漾的江水,自嘲的笑了笑。十多年了,她至今还记得那两个包子带来的饱腹感,那是她在往后几年的岁月里,最渴望的感受。
“这是到哪里了?我们可还在樟州啊……?”一个老妇抱着孩子犹疑的问着,船家大声回答:“早出了樟州了,太阳落山前我们就停靠孟县,从孟县换陆路,马车一天就能到陕州府了。”
李璇儿听了,也低声问道:“我要去陇西北部的秋山,该如何走?”
“陇西啊,远着呢。”船家想了想:“你也先去陕州府吧,从那里换马车一路往北,出了陕州才是鄞州,鄞州西北应该就是陇西了。”
李璇儿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她想起前一晚,那个暗绿色长衫的男人看着自己,漫不经心又仿佛故意说出陇西秋山的名字,眼中神情有些复杂,似乎想让自己知道,又不想让自己知道。
“姑娘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李璇儿瞥到一个五十多的男子问她,侧过脸没有回答,那男子却真是好意,他有些担心的说道:“你若是去投奔亲戚的,我几年前采药去过那,听说那里有山鬼,现在都没人住了。”
李璇儿目光一沉,船上的人原本还看着她,听到山鬼二字就猛的喧嚣起来,船家急忙敲了敲厢门:“船行水,不说鬼哟。”
众人这才又安静下来,李璇儿看着慢慢染上血色的晚霞,心里平静如水,苏守言是人,不管发生了什么,苏守言都是人。
流亡的岁月,勾栏的岁月,她早已看过太多披着人皮的非人。和他们相比,把她抱出火场的苏守言,里里外外都是人。
第66章 番外一 鬼之名(二)
“闭上眼睛。”
十三年前,李璇儿由苏守言带着,终于逃离冰城的山脚,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踏上往南的流亡之路。只是,他们避开了所有人群,却没有避开黑夜里饥饿的狼群。
在那个荒原里,他们无法逃跑,狼群跟了他们一晚,鬼火一般的绿色眼睛将他们重重包围起来,势在必得。
她吓得忘记了哭,心里知道,还是少年的苏守言可以一个人逃跑,而她自己,因为高烧已经快走不了路。
她看着少年咆哮着挥舞手中木棒,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刺激得狼群更加骚动不安,但是他站都站不稳了,还是死死的把自己护在身后。她心口发疼,忍不住哭起来:“你把我留在这里吧,我去找爹爹和娘亲,你说你还有心愿未了,你快逃吧。”
苏守言握紧手中的木棒,听到“心愿”二字,一瞬间动摇。
她便心里安慰,想起还未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便说道:“但是……我叫李璇儿,我娘亲称呼我阿璇,你可不可以记住我的名字,不要忘了我?”
苏守言一瞬间僵硬,他转过头来,眼睛赤红,嘶哑的问道:“你叫什么?”
“阿璇……”她咳着,想到娘亲,心里几乎欢喜,她贴着冰冷的石壁轻轻笑起来:“这段时间谢谢你帮我,请你活下去……你快走吧。”
那个少年却没有走,他盯着她,念着阿璇,一遍、两遍,然后,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回过头看着她:“你也可以帮我记住我的名字吗?不管多久?”
“……我会的。”
“好,”苏守言点点头:“现在,闭上眼睛。”
李璇儿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也许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离开。她点点头,听话的捂住双眼。
但是苏守言没有走,闭上眼睛后,她听到一句飘散在风里的话。
“我答应了,”苏守言轻轻说着,像是妥协,又像是解脱:“我答应你,把你的力量给我吧。”
然后,狂风突至,狼群骚动着,发出愤怒又凄厉的咆哮,李璇儿靠在石壁上,捂着眼睛。
那一晚,血腥味冲到她鼻子里,她没有睁眼;狼群呜咽着四散逃去,她没有睁眼;直到她听到苏守言极力压抑的哭声,忍不住睁开了小小的缝。
她睁开眼睛,看到月光下还是少年的苏守言站在那,撕咬着手中血肉模糊的肉块,狼吞虎咽如同野兽,她看见一行眼泪流过他脸上的污血,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狰狞又悲哀。
但是不知为何,那样的画面却一点也不恐怖,她只觉得心痛,于是闭上眼睛,听着撕咬咀嚼的声音,沉沉睡去。
————
一个月后,李璇儿来到陇西秋山脚下,用最后的金钗换了口粮和斧子,头也不回的走进茫茫丛林。
山鬼,她想着,山之精魄所化,半妖半神,人兽坠落所化,半妖半鬼。不管哪一种,心里大约都是没有她李璇儿的。
走了许久,她找到一处破败的草屋,收拾妥当住下来,第一晚,她害怕得睡不着觉,拿着棍子一遍遍在地上写着苏守言的名字,挨到太阳升起。
然后,她慢慢鼓起胆子,真的住了下来,在山中寻找他的踪迹。
只是,两个月之后,她脚上的血泡好了又起,却连山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又一年,她把山上的鹿和兔子都认了一遍,依然连山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直到冬天过,她在某一天返回晚了,在春寒时节的余晖下遇到一头虎,那虎瞪着她,金黄带绿的眼睛美丽而残忍,它上前一步,全身刚要绷紧,却突然缩起脖子掉头跑走。
她不明所以,然后内心狂跳,猛然间回头看去,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
一瞬间,她内心翻涌,什么也没想狂奔而追。
树影从身边飞速掠过,她踩过凸起的石头、蜿蜒的树根,把渐渐升起的月亮甩在身后,气喘吁吁,几乎手脚并用,忘了哭,忘了说话,顾不上喊他,只顾得上拼命追赶。
很久以后,眼看那个身影就要消失了,她一着急,脚下划过尖利的石子,刺痛钻心,惨叫着倒在原地。
那个身影却停了,他远远的转过身来,隔着月色看她,李璇儿抬头望过去,仿佛能看到他眼底金色的光。
“不要走……不要……”她乞求一般的说着,不管不顾的挣扎站起来,那身影一动,却突然又闪到另一侧,远远的、慢慢的走着。
她痛得要流下泪来,又忍住,一瘸一拐的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