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敏喉中嘶鸣不已,半晌,终究松开手,慢慢揽住莫倾红冰冷的身体,紧紧挨着,闭上了眼睛。
段十六用布包裹住怀里小小的身体,微微一笑:“还好来得及,虽然是鬼胎,倒也是一条命。”
白泽不想看到他在血污里站太久,手中青光闪动,将他轻轻卷了过去,段十六一愣,看到身上洁净如新,有些没跟上妖王的思路,却还是笑了笑:“去找陆展旗吧,这件事情终于完了。”
说着,他朝外跃去,路过悦椿楼的时候,看到那边人声鼎沸,尖叫呼喊嘈杂一片,苏守言抱着一个女子跳出来,火光映照在他金色的眼睛和额头的尖角上,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鬼!……是鬼啊!”
更加惊恐的呼声响起来一片,所有人落荒而逃,三三两两的水桶被扔了一地。
苏守言毫不在意,他早已忘记前尘往事,只是自己为何跑过来,抱出这个人,他也不知道。
只是此时,他已经没有了丝毫留恋,放下人转身离去。
段十六就着火,看到他放下的人却是冰艳,并不太在意,又看到陆展旗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正在跟着其他衙役一起茫茫的救火。
段十六便走过去,路过冰艳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慢着!”
果然是冰艳,只见她白着脸,气喘吁吁又坚定的质问道:“老板他去哪里了?……告诉我……”
段十六轻轻笑着:“陇西北边,秋山。”
冰艳听完,不发一语转身离去,单薄的身影隐入浓雾笼罩的黑夜里,白泽挑眉轻笑:“为何要告诉她?”
“什么?”
“你该知道那只鬼,既没有苏守言的记忆,也没有苏守言的感情,你还让她去找?”
段十六低下头,过了一会儿笑眯眯的说道:“她只是个人类,而人类,不善于坚持。”
白泽见他嘴硬,摇摇头:“你可怜苏守言,可怜莫倾红,可怜苏如月,不是吗?”
段十六目光一闪,冷眼看过来:“陛下,在下讨厌明知故问,在下的事情也和陛下没有关系,请陛下不要再费心了,多谢。”
白泽便笑一笑,不再说话。四百年来,他看得很清楚,段十六的心里有一块铁板,不知为何,偏偏总是对他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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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情相对简单,胤晨送的见面礼用在了陆展旗身上,他想起了胤晨,却不知为何不愿意见他,段十六通知了胤晨来樟州找人,自己先一步离开了。
因为捡了鬼胎,他没有时间过多耽搁,他跑到最近的住所,闭关数日终于将鬼胎稳定下来,出来就看到一只黑猫在院子外溜达,显然等了很久的样子。
一见到他,黑猫目中红光一闪,十分恼怒的喊道:“段十六!你为什么要让他恢复记忆?”
段十六眨眨眼,不恢复记忆,他如何知道陆展旗认不认识胤晨?只是他小小人类,不敢跟猫妖王讲道理,点点头微笑:“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是个傻人类,我还可以拐走,结果现在人跑了!”
“哦?去哪了?”
胤晨咬牙切齿:“回冥府了。”
段十六想到陆展旗的记忆,点头微笑:“大人要找的,居然是枉死城的判官,大约公务在身……”
“你住口!”胤晨哼哼两声,有十分不怀好意的笑起来:“段先生,你答应我的事情等于只做了一半,所以我答应你的事情,也只有一半。”
“……倒是不知道,一个故事,要如何分成两半?”
“哈!”猫妖王十分慵懒的笑起来:“一万年前,神魔大战中,妖王白泽只身迎战,数万妖族的精兵因为他的命令,直到他被俘都没有出手,你可知道为什么?”
段十六见胤晨直接说出了白泽的名字,已经猜到了故事走向,只是他并不想听,于是摇摇头:“大人,这件事情与我段某无关,大人若是不愿意说,段某也不在意。”
“你现在当然不在意,说起来,你似乎从来也没有在意过别人,”胤晨不知想到什么,狡诈如猫,柔声说道:“不过也是,那时候,你眼中还只有苍生,唯一的心愿大约是苍生安定……”
“大人,”段十六听到心愿,冷声打断他:“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段十六只是段十六,大人不必多言了。”
胤晨也不勉强,十分高兴的说道:“好,等你想知道了,亲自来找我。”
说罢,小猫目中红光不见,十分警惕的眨一下眼睛,朝树林里跑走了。
段十六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看到四周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便坐在那,脑中空茫一片。
傍晚的时候,白泽从院外走进来,暮色在他苍青的衣袍上染上寒气,让他看上去越发冷清如幻觉。
他坐下来,十分不客气的给自己倒茶,看着段十六眼中闪出轻微的情绪,像安静的湖面,微微荡漾之后,轻轻开了口。
“陛下,段某有一个心愿,不知陛下可否成全?”
“你说。”
段十六轻轻一笑:“段某不想再看到陛下了。”
白泽抬起头,猫妖王的最后一丝痕迹被他察觉到。他看着段十六,第一次不能看透他的魂魄。段十六见他目光专注,笑着点点头:“段某到目前为止,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正因为如此,还来得及全身而退,请陛下成全。”
“你有没有记忆,于我都是一样。”
那就是不成全了,段十六思忖片刻,咬牙退一步:“四百年来,段某与陛下离得太近了,接下来五年,段某希望心无旁骛,完成苏如月的心愿,五年之后……”
白泽见他温言忍让,又不甘心忍让,心里无奈又有些柔软,他手指微动,段十六突然静立在原地,居然被定住了。白泽站起来,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我不为难你,底线既然是五年,那五年之后再见吧,至于赔偿……”
他笑了笑,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然后像一阵烟雾,消失在原地。
片刻之后,段十六像是在空茫中回过神来,已经忘了白泽回来过。他看到四周还是安安静静一片,白泽不知道去了哪里,心里有些微恼,又有些放松。
刚才胤晨说的话浮现出来,心里就忍不住翻腾纠结,并不想见到白泽,若是见到了,大约会忍不住请他离开。
也好,希望妖王陛下已经在这里待腻烦,不要再来了。
他笑了笑,收拾好茶盘,悠哉哉的进屋去。
第65章 番外一 鬼之名(一)
这世上之人,都有渴求之物吗?李璇儿在血气弥漫的夜色中奋力跑着,精疲力尽之际,给了自己肯定的答案。
当然有,不然要如何活下去?
在她身后,熊熊燃烧的悦椿楼轰然倒塌,一时间惊声四起,她索性摸进一户人家偷了些寻常衣物,脱下身上碍事的长衫,留下碎银趁乱跑走。
樟州出事了,尽管官府讳莫如深,逃难的人却汇成了河。李璇儿在第二天打听着陇西的方向,一早就登上船,趴在人群中沉默,摇晃的轻舟混着倦意,她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忍不住梦回从前。
十三年前,她在夜色里走在风雪突起的冰城北山,脚上的草鞋已经破了,胡乱裹在里面的棉布也支棱着散开来,每走一步,冻硬的土地就像针扎着她的脚,只是她不能停下来。
两天前,最后一个馒头也已经吃掉了,她可以饿死,可以冻死,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须找到爹爹。
她走在月光与雪光杂乱照着的山坡上,凉城北部到密山的路都已经封死,她与娘亲试探过,绝无可进去的方法。这几天来,她偷偷从城郊的树林里绕进来,沿着布满荆棘和铁钩的捕网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够她爬进来的小洞,那个洞口很远,她甚至分不清楚方向,只能在白天躲着,夜晚慌乱无助的一点点接近这个流放之地。
白天时,她已经隐约听到声音隔着山林传来,叮叮当当的,是人。
她攥紧手里的信纸,手心的汗在极冷的夜晚几乎要洇湿上面的字迹。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密山很陡,她实在找不到别的路。就在她垫脚刚抓到一根枯枝时,突然听到窸窣之声,那瞬间,她如惊弓之兔,蜷在那里不敢动弹。
夜色朦胧中,身前不远的斜上方,有泥土混着树枝被一点点推出来,一个头猛地伸出来,压抑而急促的大口呼吸着,口中吐出的热气,是个人。
那个人呼出来的热气混着她恐惧的心跳一点点升起,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但偏偏这时,她抓着的细瘦枯枝没有任何预兆,“咔擦”一声断在手里,她不敢尖叫,抓过旁边的泥土稳住,一抬头却看到那个人死死地盯了过来,看不到颜色的脸上,一双眼睛像凶狠的猎狗,她吓得停掉呼吸,看着那个人仿佛从坟墓里挣扎着爬出来,爬过来,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浑身颤抖,喊了一句“爹爹”,喉咙里涌上剧烈的咳嗽,那个人听到她的话,一愣神,伸过手死死捂住她的嘴。
“不想死就安静下来。”
他的声音清冷带脆,原来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要找爹爹……”她呜呜咽咽的说着,惊慌失措的举起手里的信,那个人看都没看,扔下她往山下爬去。李璇儿看着他的背影,呆愣了片刻,她抬起头看着不远处被那个人遮掩好的洞口,伸手朝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