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六的话愈发冷起来,迦衍见无法说服几人,垂眼叹道:“阿弥陀佛!”
迦衍念佛之声响起时,一柄巨剑自他身后凭空出现,带着厚重与凌然的气息,缓缓升至头顶。待他话音落下,巨剑也落在他的身前,直直矗立着,像一座剑形的碑。
他抬手,掌心平落在剑柄之上,瞬间,整个天地安静下来,几道卐字佛文绕着剑身缓缓转动,无生几人屏息以待,突然听到身后也传来响动,她回头一看,却是羽生从废墟中飞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知觉,只是眼前金光更盛。
无生怒从心起,冲迦衍喝到:“你对他做了什么!?”
“幽冥之器被你带到人间,他以一身承担正邪之气,若不封印,会被两股力量撕裂。”
“什……?”无生愣在原地,羽生这样凄惨的样子,是因为自己吗?
她眼睁睁看着羽生提起剑冲过来,愣神之际,段十六冲过去,回头冲鳞生嘱咐:“你挡住迦衍。”
说着,他手上凝起一团苍青色的气。
迦衍已经追来,鳞生不再留手,拔出剑迎面斩去,黑色剑气化作风暴席卷而去,生生将那巨剑的金光逼得黯淡几分,迦衍稳稳接住攻击,后退数步,温和的神色消失不见,他紧盯着鳞生:“你的力量暴涨,也快到极限了。”
鳞生不答,一步不停,逼上去又是一道凌厉的攻击,迦衍只得横剑阻挡,不再分心。
无生站在交战的中间地带,恍惚间不知该往哪里去。
段十六一改往常闲散,宽大的外袍像绿色羽翼迎风鼓起,面对羽生的攻击,丝毫没有落下风。
几下进退之后,他对直劈下来的剑毫无闪避,竟然徒手抓住,苍青气雾仿佛最坚硬的盔甲,面对着佛光与剑气的双重攻击,无丝毫溢散,反而缠绕上去,令羽生一时动弹不得。
看准机会,段十六左手发力,瞄准羽生眼前的封印,握掌如爪,抓了上去,羽生仰头,来不及避开,竟被他拉得扑过去,只见他指尖用力,手中青光如刃,任那封印金光暴涨,硬生生将那封印扯断了,一瞬间,羽生如被重击,低哼一声往下坠去。
“羽生!”
无生惊呼一声要冲上去,那边鳞生听到她叫,竟在激战中回头看过来,迦衍抓住机会,一掌打在他胸口,鳞生一口鲜血吐出来,眼看对方第二击已到眼前,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段十六冲了过来,掌化剑气,堪堪将迦衍截下来。
鳞生稳住身形,也不看迦衍,不顾胸口剧痛,回头看着无生接住羽生,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已,抿嘴不言,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段十六将一切尽收眼底,脸上表情不变,盯着迦衍说道:“你今天带不走他们。”
迦衍定定的看着段十六,许久,轻轻开口:“你是人类,但你身上……你的力量从何而来。”
“不劳大师挂心。”
段十六没有回答,迦衍的目光却凌厉起来,他举起剑来,那巨剑越收越窄,瞬间变成一掌宽的利刃:“你再不回答,莫怪贫僧剑下无情。”
段十六一笑,不敢怠慢却也不害怕,他双手虚空一划,黑色裂缝竟然出现在身前,无数头蛟龙在裂缝中若隐若现,低吟不止,迦衍细看之下,愣在原地:“如此妖物,你怎么驾驭?”
段十六唇角一勾:“是啊,所以大师别忘了,这是在人间,若放出这百条蛟龙,周边三个城镇,瞬间会夷为平地。”
“如此手段……”迦衍冷冷质问:“你到底是何人!”
“你不都看出来了?人类啊。”
迦衍举剑不动,沉默不语。良久,他有些哀伤的摇头:“贫僧今日无法动手,不过,距离幽冥之器离位已近百年,他二人即将自行消散,只怕你们做不了什么。”
说着,他松开手,那剑悬空不落,缓缓消失。
迦衍望着无生,又看到鳞生同样望着她,轻轻说道:“贫僧不忍她恸哭不止,一次次将她从湖中带离重生,却始终抹不去她心中执念,可惜。”
鳞生心中一动,回头看他,却只看到对方素净的背影渐渐远去,他静静站起来,没有说话。
一直到迦衍彻底消失,段十六才双手抱合,吃力的将身前裂缝慢慢收起来。他走到无生跟前,将他二人扶起来,无生如梦初醒,看到他左手鲜血淋漓,几要见骨,又愣了:“十六你……?”
段十六惨白着脸摆摆手:“没事,回去吧。”
“可是羽生……现在佛印破了,他会不会有危险?他醒不过来怎么办?”
“不会的,”段十六皱眉看着,还未说完,鳞生突然走过来,将她一把拉出来,转身就走。
无生想要挣脱,看到段十六已经接住羽生,不知为何,终究跟着他走了。
夜色下,荒宅在火光里转瞬即逝,廊柱倒塌时,仿佛能听到恒久之前的笑声。人生在世数十年,能得心上人朝夕相伴者,不过是少数。
只可惜,就算是这样幸运的一群人,幸福还是太过短暂。
段十六将昏迷不醒的羽生扶好,细看片刻,叹了口气。
迦衍所说的情况他早已经知道,只是没想到,清正之气的化身会以这个样子出现。
他低下头,看着羽生右眼下隐约闪动的黑气,从怀里拿出一片血红的莲瓣,慢慢放在他胸口,果然,被污染的秽物没有丝毫排斥,沉了进去。
人间清正之气,正直、善良、理性……原来只要碰到嫉妒,碰到爱不得,也如此不堪一击。
几乎不用自己动手,极净中的至邪唾手可得。
他微微庆幸,一百年前是鳞生与无生一起掉下来,否则,无生满腔的善意与体贴,羽生又怎么有堕落的可能性?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就毫无退路了。他苦笑一下,杀孽近在眼前。
第36章 独占之心(七)
羽生昏昏沉沉的睡着,右眼隐痛不止。
他的记忆在屋子里破碎凌乱的上演着,充斥着无生的影子。
和鳞生不一样,当他站在十方殿里,因刺伤无生而陷入癫狂时,记起了所有的事情,从无根湖到十方殿,从第一眼看到哭泣的孩子,到追随着她坠入红尘。
在他最初的记忆中,这个世界只有白色与黑色,只有两个人:他和另一个自己。
每一次,他们同时诞生,同时睁开眼睛,向彼此冲杀而去。仿佛自出生以来,只是在等待这个时刻。
总有一方浴血而亡,血落在水面上。
他不记得轮回过多少次,直到有一天,他醒来听到哭声,听了很久,终于走过去,一直走到水中央,看到一个孩子蹲在水里,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在湖面上打出涟漪。感觉到他靠近,那孩子抬起头来,看到他,挂着眼泪就那么笑了。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世界变成三个人,一点一点慢慢长大。云卷云舒不再无聊,世界也不再死寂,孩子每天在水上跑来跑去,啪嗒啪嗒踩水,咯咯笑着,一刻也闲不下来。她会跑过来拉自己的手,每到那时,他心里生出花开一样的感受。
另一个自己也变了,虽然还是冷着脸,但只要她跑过去牵他,他就不会躲开。
唯一不变的是最后的厮杀,只是死去或消失的人,最后看到的不再是空无一物,听到的也不再是寂静无声。
他们每次离开,她都会哭。
哭得他心里比死亡还痛。
一百年来,他在十方殿的浅水中静静站着,在无波无澜的水面寻找她的踪影,可是,浅水只映出他染血的白衣和痛苦的记忆。
水慢慢变得诡谲黑暗,翻涌之间全是血色。她挡在鳞生面前,抱着他冲出十方殿的情景一次次上演,心里茫茫然一片,剑上的血浓稠一片,血腥味仿佛野兽,在这一百年里吞噬着他。
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被金色的佛光遮挡。
只有心里的疑问日渐狂怒。
为什么要冲出来?
为什么要挡在他面前?
……为什么,不选我?
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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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六静静的站着角落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看着羽生胸口的血光颤动——那片沾血的莲瓣背后,满是不甘和痛苦,足够污染他早已脆弱的灵魂。
追随无生下凡的莲瓣,比鱼鳞的力量强大,然而,因为太过着急,莲瓣居然顺着红线进入了在她夫君的身体,六世轮回,鳞生看了她三次,而羽生与她有三世姻缘。
只可惜,三次皆是不可得。
所有悲伤、痛苦、懊恼和愤怒的记忆,让他更加痛苦。
这个人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只需再轻轻一推……不,只需要那执念的风轻轻擦过,他必定会万劫不复。
只是,当他看到羽生站在十方殿里,鲜血从眼睛流出来,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
己要染上这两人的血,而且自己决意动手,并没有更改的打算。
他叹口气,从房里出来,看到外面阳光正好,树木葱茏茂盛,有鸟叽叽咕咕的叫着,生机盎然,如果不是无生哀怨郁闷的背影,这个院子符合所有夏天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