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拨弄着他的脚,张骆驼低下头去,看到大A望着他,鹤颈上出现蓝色荧幕:“你还OK吗?”屏幕上写道。
“刚才你扶着玻璃,好像要晕过去了。”蓝色荧幕显示下一行字。
“请问我刚才有倒下去吗?”他舔舔唇,问大A。
大A疑惑地偏了偏脑袋。“没有,你只是一直扶着玻璃。”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被打出来。
张骆驼摸了摸后背,它的确是温暖的,没有在地上躺过的迹象。而头顶的灯光平静而怡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他再闻了闻空气。空气里没有森林味,空气里什么都没有。
“谢谢。”他勉强朝大A礼貌地笑了笑。
大A拍了拍翅膀。“不客气。请您快一点看完C展览厅。”蓝色屏幕上像素闪烁着。
张骆驼昏昏沉沉地走出展览室时电子仪已经被各种数据装满。大A在前面走,把他带回客厅。
客厅就像他离开时一样。乔德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录音机,看起来和范柳签合同的步骤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他对着录音机说道:“第15000号合同,经办人乔德,转卖人范柳……”
他说完后,录音机里机械的女声回应道:“签署方之一已经同意。”
乔德将录音机放在桌上,示意范柳也说一遍。但范柳十分固执,他对乔德的动作反应冷淡,甚至都看没看他,只是自傲地拿起眼镜,一字一顿地说:“让我再检验一遍合同。”
张骆驼绕过沙发,坐在乔德的另一边。他直觉这事快成了。抗拒合同是范柳最后的抗争,完成这个仪式后他就不得不交出柳柳。张骆驼坐下来,感到口干舌燥,C展览室里的经历让他困惑不解,也许还有些不知所措,他现在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这些引起了他生理上的不适。他想喝点什么,就算是有苦味的茶。他低下头,偷偷地去拿他的茶杯,准备清醒一下头脑。
他的手刚刚碰到茶杯的把手就被另一只手拦截了。张骆驼疑惑地抬起头来,乔德诧异地看着他,皱着眉说:“那是我的茶杯。”乔德显然是那种人,讨厌别人动用他东西,洁癖是他与生俱来的一大本能。
“抱歉。”张骆驼叹口气,去拿另一个茶杯。谁叫两个茶杯长得大同小异,白杯子,薄杯口,并且都散发着含有金属味的气息。
张骆驼举起茶杯,喝了一口,闭上眼睛。也许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觉得这杯甜一些,犹如在含有腥味的金子上洒了方糖。
对面的范柳检查完了一遍合同,他似乎没有找到合同里的瑕疵。他皱着眉头,投影像静止似的,他翻来覆去地阅读着合同,直到时间变得凝固漫长。乔德看准时机,他把录音机轻轻地朝范柳推了推。
范柳没了办法,他用一种阴沉的语调说:“转卖人范柳同意授权给乙方……”他身后的白鹤飞下来,到他身旁,轻轻地用细长的脑袋蹭着他的肩膀,像是把他当做令人信任的栖息地。他们一闪一闪的,在房间里从浓郁变得透明,再变得多色。
第7章 《甜蜜蜜》(一)
他们从公寓里走出来时已经下午两点了,天空灰蒙蒙的,乌云之间夹杂着一些耀眼的粉色,是一辆飞船,它闪着红光,大概快没飞行燃料了。合同签署完毕后的气氛很不愉快,范柳的孩子被夺走了,他显然不想再和绑架犯聊天。他没有朝他们下逐客令,但神色很冷淡,他宁愿和大A一直说话,然后因为看不清大A脖子上显示的蓝屏幕上的回答而生气。这样反复几次后,乔德和张骆驼知趣地选择告辞,带着合同和满是数据的电子仪关上大门。
他们再次穿过千辉市场,去时比来时些容易,张骆驼走出金山公寓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打定主意不理那些起哄的□□。但还是有点失效,当披着亮片雨衣的□□在他身后追问:“想和我聊聊吗?”时,他仍然忍不住低下头,眼睛不知道朝哪里望。
“来吧。”有个涂着水晶指甲的黑发女孩走上前,她笑了起来,张骆驼能看到她的下牙齿有一颗被镶上红色玛瑙。
”抱……抱歉,不用。”张骆驼说,结结巴巴的,但这句话的作用为零,对方拽着他,指甲轻轻地陷入了他的皮肤。他知道这种情况对他自己不妙,应该摆脱,但他不想对一个女孩动手,或是说些什么。在他还在为难时,一旁在放缓脚步等他的乔德已经不耐烦了,他走上前,目不斜视地扳开那只手,让它回归原来的地方。女孩的指甲脱离了张骆驼的皮肤,两条弯弯的刻痕留在张骆驼身上,像一条断掉的电线。
“走吧。”乔德拉起张骆驼的手臂,毫不停留,径直朝前走去。在他们的身后,被拉开手的黑发女孩在后面目瞪口呆,但她没有拦住乔德,张骆驼猜她是不敢,乔德给人的感觉很唬人,仿佛在任何地方都格格不入。不一会儿亮片雨衣们的踪影就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喧闹的人群——瘾君子、戴着斗笠的修理工,在人群里穿梭的赏金猎人,钞票在四周递来递去,垃圾味和食物味混合在一起,像是在夜间派对。
乔德放开了他的手,略带讽刺地说:“下次注意场合。”
张骆驼听出了他的意思,但如果没有乔德的帮忙他也许现在还被抓着。
“谢谢。”他真诚地说。
乔德像没听到似的,加快他的步伐。张骆驼走在后面,看着乔德的背影。他注意到乔德的焦躁感现在比进公寓前好多了,签下合同让他放松不少。
乔德的飞船在停船场忠实地等着他们。乔德付给电子看守人两百个电子货币。张骆驼在飞船上听过广播,新闻里说近年来重庆的飞船拥有量峰值高涨,几乎达到爆炸程度。人人都看得出整个空域快要演变成一场灾难,停船场整日整夜都堵得像便利店。管控局不得不明令制止这一情况,比如增长商业停船场停船价,重点管控区拥堵的沙坪坝和九龙坡区。许多居住在公寓里的公寓阶层表示不满,但仍然不得不听从指挥,将飞船乖乖停在家中,避免沉重负担。
张骆驼听说再过不久就要进行飞船更替,过于老旧的飞船和导航仪不会再生产。张骆驼决定对阿煤隐瞒这些事,它对“淘汰”这种词格外敏感,有次它就是因为类似的事系统紊乱,无法再工作,张骆驼不得不悄悄从零件分解厂偷几个绝版零件给它更新,免得它陷入崩溃。
他们坐上了飞船,乔德发动飞行引擎,然后打开了人工智能导航仪。忠诚的导航仪为他们导路,张骆驼注意到导航仪的声音很沙哑,有点像最近很红的情歌歌手丽莎。但张骆驼不太在意这个,他稍稍摇下飞船窗户,咬着手指,无神地打量远处的全息影像。但他其实什么也没看。他的思维在上空盘旋,仍然似有似无地触碰着金山公寓,仿佛闭上眼,绕过巨大的图书馆,就可以抵达C展览室。
那些话语,滑倒在地上的感觉、无法动弹……
张骆驼扣着指甲,摇起窗,怀揣在他心里的好奇心和不安让他深呼吸一口气,这感觉像他初次打开重庆地图,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他终于鼓起勇气转过头去:“乔德?”
“嗯?”乔德直视前方,没有回头,他正在让飞船转弯,好驶入第三飞道。
“我想说……大A,就是那只机械丹顶鹤,有没有……说话的功能?”张骆驼舔舔嘴唇,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切如此荒谬。在十一公司从事工作的经验告诉他基本没可能有这种可能,但他抱着一种奇怪的希望——乔德也许知道更多。
乔德皱起眉头,想也没想地说:“当然不能,这种型号的机器人不能说话。你在想些什么?”他显然认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张骆驼垂下眼皮,乔德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他并不惊讶。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也知道标准答案:目前市面制造的动物形状的机器人为保真实,都不能说话,但一种不切实际、而又荒唐无比的希望仍然隐隐约约地充斥在他心中。
他不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的全息影像。一颗洁白牙齿的巨大投影。他的神经从这里微微移开,再次回到范柳的C展览室。
……他躺在地上,那些低沉的说话声,冰冷的地板,但他再睁眼,大A在旁边担忧地注视着他,提示他快一点。
那是幻想吗?但那感觉很真实。
他碰了碰自己的手指,轻轻抚摸着。
就像现在一样真实。
他闭上眼睛,忽然注意到飞船里有一股歌声在流淌,而他刚才完全没发现。现在那声音钻入他的耳朵。这声音是一首歌,一首老歌,很舒缓,也很温柔,像是上世纪会流行的东西。
张骆驼不自觉地开口说道:“《甜蜜蜜》,邓丽君的?”
乔德没有立马回答他。他正将驾驶状态换成自动模式,空出一只手,在小小的飞鸽上划着什么,焦躁地皱着眉头,不断发送信息。
飞鸽是十一公司开发的一款产品,外表像一片白色芯片,人们在信号微弱的飞船上用它发短信,进行秘密讨论,它和柳柳一起,是重庆刚建都时的明星产品,但和柳柳结局不同的是,尽管后来出现了飞船电话和人工导航,飞船型号不断更替,它并没有在这座霓虹都市里衰退下去,也许是因为它的保密功能,除开发信者和收信者,其他人如果想看信息,只能在屏幕上看到一行乱码——据称十一公司用了某种黑科技,至今还无人能破解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