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乔德站在门后,穿着家居服,皱着眉头,黑色的头发散落在额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迟到了十五分钟。”他说。
张骆驼没敢说他之前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沉默地跟着乔德走进屋。他走进客厅,发觉乔德的客厅像十一公司管理部的扩大版本——长廊的天花板和墙壁都是冷酷而干燥的白色,家具一律都是银色的金属,闪闪发光。在乔德去给他倒咖啡时,张骆驼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让他觉得很像乔德本人。
乔德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张骆驼。张骆驼看着杯子:“谢谢。”他注意到咖啡是纯黑色,纯黑色的咖啡一般很苦,他不太能适应苦味。
“你拿的是什么?”他问乔德道。把咖啡放下了。他喝了一口,如他所料,咖啡纯度很高,没有加糖,他的舌头只能尝出□□的味道。他看着乔德走到一旁,从桌上拿了带钢笔的笔记本和一个什么。
乔德朝他挥了挥:“唱片。”那是个黑色的圆形袋子,他从中抽出一张唱片,张骆驼注意到那张唱片看起来很老了,和他当时在贫民窟买的那种差不多,表面磨的看不清。乔德将唱片放进电子唱片机里,在唱片机弹出蓝色方框时选择了“确认播放”。一下子,邓丽君的歌声就开始毫无阻碍地流淌在这间白色房间里。是首英文歌,张骆驼从来没有听过,但他觉得这首歌很邓丽君——她的歌喉和虚拟化的偶像充满电子感的嗓音不同,时常拥有无限感情。乔德走了回来,现在他手上只剩下一个笔记本。张骆驼想问问那个笔记本是准备什么用的,不过他没有问。
乔德打开了笔记本,抽出笔,面对着张骆驼坐下来,他坐在张骆驼对面一把金属质感的椅子上。
“吃块糖吧。”他冷静地说,他伸出手,将一块不知道是从哪里摸出来的糖放在桌上,朝张骆驼那里推了一推。蓝色的糖纸,方形形状。张骆驼猜之前也有人对黑咖啡不适,乔德掏糖的动作完全是轻车熟路。他嘀咕着“谢谢”,接过它,在嘴里的苦意不断地在侵蚀他的神经时,将糖吞了进去。立刻的,糖的甜味开始抚平他的神经,他感觉好多了。他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我能问你一些关于你的问题吗?”乔德看着他吞下了糖,说。
张骆驼皱起眉头,他觉得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是管理部想要私下里做对员工的调查报告吗?”他问道。他想了起来,每一年公司都会派管理部不定期抽几个员工在私下里进行调查报告,从私生活问到公司,根据他们的回答对公司的一些设备进行改进,至于问题,是保密的,只有到场了才能知晓。
他恍然大悟地睁大眼:“所以你邀请我实际上是为了这个。”
乔德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打开笔盖,在笔记本第一页上写了些字,邓张骆驼眯着眼睛看了看,但他看的不太清。过了一会儿,他就放弃了,在邓丽君的歌声中四下张望着,打探这个房间。他觉得这个住处很乔德,冷冰冰的,干燥的很,是典型的富人住所的风格。乔德写完了什么,抬起头来:“你在十一公司工作多久了?”他注视着张骆驼,灰色的眼睛让张骆驼联想到紧闭的天空。
张骆驼舔舔嘴唇。现在他大概完全确定了是怎么回事——那突如其来的邀请和邓丽君的相关。但他能接受这个,至少乔德做了一层礼貌的掩饰,这对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他决定回答乔德,算是他难得的礼貌的回应。
“两年。”他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两年零五天。”他对这个日期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郑郑也是在那天进的公司,每当张骆驼问起她进公司的日期,她想也不想地就答出来。他忍不住说道,“郑郑也来两年了,据我所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乔德抬起头,似乎疑惑了,他的笔停了下来:“郑郑是谁?”他说。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想了想,说:“你应该遇到过她,她在二十一层的仿造人部上班,是个又高又瘦的女孩子。”
乔德看起来毫无兴趣,他将笔朝纸上压了一压,以防止笔堵塞住。
“继续吧。”乔德说,“下一个问题,你在公司里有没有朋友?”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张骆驼来说再明显不过了,他清了清嗓子,笑着说:我刚刚提到过她了,郑郑。”
乔德挑了挑眉,他的眼睛从笔纸里抬起来,在张骆驼的身上停留了一下,那眼神像在看只会复读的收音机:“郑郑?”语气质疑。但他像是忍住了,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能说说她的优点吗?”
张骆驼听出了乔德的话外之音,他不太喜欢乔德的语气。他回答道:““她兴趣挺广泛的。我问她什么她基本都了解一点。但她最喜欢的好像是游戏,歌手也很了解,特别是虚拟类的。”
他的打心里带着一点不愉快——除此以外,他还感到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从脚底攀爬上来,让他脑子晕乎乎的,下半身像是麻痹了。
乔德头也不抬,在纸上写了什么,露出灰黑掺杂的发顶。张骆驼觉得他写的是中文的“正常”,但又可能不是,张骆驼不知道乔德是什么语言的学习者。接着他微微变换了姿势,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还有吗?关于你所谓的朋友郑郑……”乔德翘着二郎腿,语气懒洋洋的,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接完下面的话,显然不把张骆驼的回答、还有郑郑放在心上,他的不屑溢于言表。
张骆驼生气乔德的措辞,他打断乔德道:“不是所谓的朋友,是朋友。”他说完后不禁皱起了眉头,现在那股暖洋洋的感觉从脚踝攀到他的上半身,他的脑子不再晕乎乎的,而是变得疼痛,一种麻醉药过效后的恍惚感包围了他,蝴蝶骨像是有火在烧。他皱着眉头,深呼吸一口气。是他的生气造成了这个么?他是不是过于激动了?
乔德因为他的打断皱起了眉头,像是忘记了自己还在写公司调查或者问卷,他显然听不惯张骆驼的话,灰色眼睛眨着,不太耐烦,像颗迷失的行星:“随便吧。”他嘀咕道,在纸上又写了些什么,张骆驼没注意看,背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吸了口冷气,尽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反应应该和生气无关,这可比生气难受的多。这时,乔德又说出了下一句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尽管是嘀咕,但张骆驼听得很清楚。
“反正你们这种人……”乔德的声音像一艘一划而过的飞船。
张骆驼左耳朵微微颤动着,他抬起头来,顶了回去:“你们这种人?”
乔德发现他听到了,并不慌张,他甚至重复了一遍:“是的,你们这种人——”冷酷而傲慢,“她,你,你们这种人。”
乔德的黑色头发,灰色眼睛,紧闭的嘴唇,一身家居服,背后流淌着邓丽君的歌,但张骆驼觉得他站在管理部,背后是冰冷的玻璃、无尽的长廊,什么也没有。他皱起眉头。
“我们不是这种人,我们是人。”他说。强调道。
乔德的语气变得讽刺,他也许没想到张骆驼会将话推回去。他咄咄逼人地说道:“你们当然觉得。”
“别忘记我帮你修照片那晚。”张骆驼喘了口气,顶了回去。他感觉脖子背后有股热气,像有人捏住了脖子。什么在他皮肤上颤抖,像是汗水,又也许是神经。他的呼吸越发不畅,他不得不自我调整了一下。
乔德的瞳孔变小了:“那又怎么样?你想威胁我吗?”
“你不过和我们一样。”张骆驼说,呼吸不畅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他的眼前像有一万颗电子像素在徘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道,抓住了沙发。
“什么一样?”乔德说,冷笑道。
“情感。”张骆驼说,他感觉舌头发僵。
“什么?”乔德说,皱起眉头,他没有听清。
“情感。”张骆驼再次说道。尽管此刻他觉得不适感从局部散布到他全身。他仍然坚持着,喘着气,半是挑衅地凝视着乔德的眼睛。他不知道乔德会怎么想,但他必须将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乔德这一次听清了,他原本讽刺的表情微微地凝固了,像是这个答案让他有点困惑和惊奇。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因为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能留下长长的空缺。忽如其来的安静让滚烫的咖啡滚动声和邓丽君的歌声占据了整个客厅,流动的空气从他们中间穿插了进来。
但张骆驼没有再看乔德,他的耳朵像是有一块海绵被塞了进来,非常堵,邓丽君的歌在他耳里不再是温柔之声,更像一种咆哮,电子之音的重组,他听不清邓丽君在唱什么。他开始觉得站不起来了,舌头像是冻结在嘴中,眼前的乔德变成了两个,接着是三个。他的眼睛晃过皮肤,看到上面有一颗小红疹——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你怎么了?”与此同时,对面的乔德问道,他似乎发现了张骆驼的不对劲,皱起眉头,从椅子上坐起来,问道。张骆驼看不清乔德的脸,他的视线被朦胧的灰色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