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说道。
“我是说,这首歌是《甜蜜蜜》吗?”张骆驼再次问道,他记得这首歌的名字。
“《甜蜜蜜》?”乔德停留在飞鸽的蓝屏上停住了。
“……《甜蜜蜜》,邓丽君的?”张骆驼没有犹豫,他觉得他没记错,八十年代的歌手,他曾经得到过她的抚慰许多次。
乔德的表情变得有一些复杂和僵硬,张骆驼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这首歌?”乔德说,用的是质疑的语气。
张骆驼觉得被侮辱了,他皱起眉,说:“不是只有你一个才听歌,以前我还有过她的张唱片,只是后来一不小心被我弄丢了。”
那是很久之前,张骆驼也记不得是多久了。当时他刚刚来到十一公司,初来乍到,没有交到朋友,也不认识郑郑,除开默默干活别无他法,每天的乐趣就是在贫民窟里四处闲逛,和毒枭与枪手擦肩而过,试图买到些什么新鲜玩意儿,但大多数都是垃圾。
他就在那里淘出了邓丽君的唱片。它被放在角落,无人问津,背面写的“八十年代的最佳流行曲”已经积灰,显然无人注目,即使标价是五个电子货币——现在的人们对上世纪的歌手嗤之以鼻,他们热爱虚拟偶像:用电子数字搭建的模型,精心设计的歌喉,像智子小姐和加州女孩。
张骆驼将这张唱片买了回去。里面就有这首歌,《甜蜜蜜》。
每当周末来临,张骆驼就在公寓中放起这首歌,做自己的修理工作,要么阅读书籍,整整一天都沉默的像在沙漠里栖息的骆驼。公寓里只有这首歌在响,温柔的声音,永不停歇,音乐伴他午睡。不过后来有一天,公寓遭窃,他就再也没看到过那张唱片,它连带着新修好的工具、枕头、一些硬币神秘失踪了。
他说完了,以为乔德会讽刺他,比如他的品味古怪,或者是这首歌的陈旧。但令人惊讶的是,乔德只是用说不好是什么的神情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过头去,一句话也没说,留下张骆驼一个人陷入尴尬的安静中。张骆驼隐隐约约地看到他的表情,那张脸藏在飞船划过的阴影下,某种表情一闪而过,那像是困惑或是其他的,但张骆驼没法抓住它。
张骆驼清清嗓子,这次意识到他刚才的声音太过大声——他在回呛他的上司。他不好意思地看向窗外,用手托住下巴,假装看外面那全息影像森林的风景。
飞船开始猛烈下滑。
张骆驼猜应该是抵达渝中区了。他低下头,靠着窗沿,果然看到Q的银色雕像正立在公司门前闪闪发光,他的头顶和厚厚的腮帮子被来往的飞船所俯视,仿佛如一尊奇异的神像。
停船场已经塞的满满当当,但管理部有自己的特殊停船位,乔德不慌不忙地降落,像个专业的飞行员。
张骆驼身上的安全带自动解开,人工智能导航仪的声音随着飞船下落渐渐转小:“旅程已到达终点……”
引擎的声音从波浪状最终转换成了无声,飞船内的灯一一熄灭。
张骆驼将安全带放在一旁,尴尬地动了动腿,等待乔德打开门锁,但他发现乔德没有动作。
张骆驼有些不安地回过头去,发现乔德头垂着,看着平坦的飞船地毯,像是在想着什么,飞鸽的屏幕还没有完全熄灭,上面布满乱码,对方一直朝乔德传着什么事情。
乔德看起来很烦闷,一种针刺似的不安包裹了他的脸庞。
张骆驼试探性地喊道:“乔德?我们是不是该下去了?”他皱起眉问道。
乔德被这才抬起头来,他像是很诧异张骆驼的呼喊,表现的有些愣神,灰色的眼睛在黑暗的舱内看起来咄咄逼人。他看到张骆驼的打量神色,不动声色地关掉飞鸽,双手重叠在一起,身子直起来,像是在深思过后要说些话。
张骆驼的手放在门把上,等着乔德的解锁。
“乔德?”他提醒了一下他,指了指门把。乔德的眼睛扫过飞船的门,马上就移开了,张骆驼的话对他来说像吸入海绵的水。
他忽略了张骆驼的提醒,说:“我有一件事。”
张骆驼愣住了:“什么?”他看着乔德,手轻轻地从门把移开。他发现乔德的脸上没有笑容,虽然这不奇怪,但在这种环境下,他感觉事情向不妙的地方发展,尽管他不清楚那不妙是朝哪方面。
“……你刚才提到了邓丽君。”乔德说道,非常平静,像在说个市场调查,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微高一些,像喉咙发干。
“是的。”张骆驼的手轻轻地握着背后的把手,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到这个。
“你还说你喜欢她。”乔德继续说。
“是的?”张骆驼迟疑地说,越发困惑。
乔德点点头,像管理部常做的那样。
“是的但是……?”张骆驼不明白乔德的用意,他挠了挠后脑勺。
“我有邓丽君的全套唱片,在我家里。”乔德换了一个姿势,他翘了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的灰色眼睛让张骆驼无由地直觉乔德现在感到焦躁。
“这周六你来听吧。”他说,双手搭成了十字,不自然地说。
一时他们都没有说话,飞船舱一片寂静,窗户轻轻震动着,有别的飞船从旁边降落。张骆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飞船里,熄灭的引擎,对面是乔德,雨点像钻石一样打在窗户上。
这是幻觉吗,就像大A对他说话一样?张骆驼皱起眉头,诧异地回答道:“我?”他看着乔德,眼睛眨了眨。
乔德没有回应他这个问题,也忽视了张骆驼不算答应的回应,他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打开门锁,将飞船钥匙从钥匙孔拔下来,径直说:“星期六下午一点,九龙坡668号,大拱门,你在那里找我。"
张骆驼愣了一愣,就在这时间里,乔德已经打开了门,走下了飞船。飞船外的冷风猛然朝张骆驼袭来,乔德的侧脸沉在亮闪闪的霓虹灯影中。
而重庆的大雨一直在下。
第8章 《甜蜜蜜》(二)
夜晚的八点降临时,张骆驼的飞船还混在一片飞船组成的星群里,离公寓还有一段距离。他将飞船朝天空下侧开,避开个别人的飞船大战。电话接通的声音在整个驾驶舱里响着,像是在拙劣的卡拉OK厅。老型号飞船就是这样,轰鸣声和说话声常常混合在一起,没经常搭乘它的人几乎无法忍受。
“你想要我经常去看的那个医生的电话?”郑郑的声音在飞船里回响,张骆驼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喘气声。看来她应该是在健身房。
“你很少去医院的,这是怎么了?”她口吻疑惑地问道。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说,他想了想,决定用含糊其辞的形容来回答郑郑:“有一点突发情况,就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些我以为发生过,但是别人告诉我没发生过的事情。”
他可不能直说:躺在某个不熟悉的人的家里,忽然听到不会说话的机器开口,这听起来会像是神经失常。
“是幻觉吗?”郑郑的喘气渐渐平稳了,张骆驼猜她下了跑步机,他记得郑郑告诉过他她通过AI跑步机的监督已经瘦了五公斤,几乎可以媲美那些直接去美容院更换肢体和皮肤的人。
“有可能,我想去医院检查看看。”张骆驼犹豫地说道,他想了想,又问,“你有过这种情况吗?”也许郑郑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他不太希望去医院是唯一的方法。
郑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很少有。”也许是怕张骆驼沮丧,她马上补充道,“但是我身边的朋友出过这种事。你知道,她以为有人在跟踪她,有天夜晚她甚至听到了脚步声,后来被证明是因为VR游戏打多产生了双重幻影,自那以后她就开始戒游戏。”接着她停了停,飞船里传来一阵钥匙被转动的声音,好像是在开箱门,“我把医生的名字飞鸽你,你最好早点预订,他的客户很多。”
张骆驼叹了口气:“谢谢。”他躺在了椅背上,绕过了一架飞船,心里想着自己因为游戏产生幻觉的可能性有多大——几乎为零,他对游戏没什么兴趣,上次玩还是在半年前,公司游戏部开发一款新游戏需要其他部门的人进行试验,他玩了两分钟就退下阵来。
之后张骆驼又和郑郑闲聊了一会儿,他们的话题从游戏引发幻觉到最近郑郑的工作——培训李香香。郑郑最近对她的状况非常满意,说她成长迅速,就是过多的思维训练让她问题太多,大概再过不久就能出道。聊天很愉快,但直到挂机时,张骆驼仍然没有说出另一件让他觉得困惑的事,他将它隐瞒了起来:乔德邀请他去他的家,为了邓丽君的唱片。他不知道怎么说,尤其是对着郑郑,郑郑讨厌乔德,觉得他非常伪君子。他不希望郑郑担心,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减肥的事对她来说就够痛苦了。
他挂了电话,凝望了飞船的天花板一会儿,不得不接受只能去看医生的事实。他坐了起来,说:“阿煤,能帮我记个东西吗?”
但飞船里没有回答,安静的就像机械分解厂里那些被瓦解的非智能飞船。
张骆驼无奈地叹口气,这不出乎他的意料,今天早上他去乔德的飞船时忘记关掉了导航仪,停船场的信号又很强,他估计阿煤感应到了他登上了那艘飞船——最糟糕的是,乔德的飞船是一辆最新型,X-999,配有第十五代导航仪,阿煤最看不惯的那种。等他回来时它已经将自己关在飞船的数据库,一动不动,连电流声也不发出,张骆驼启动导航仪,只有一面平静的蓝色屏幕对着他——阿煤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