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呢?”乔德问道,打断了她的话。赵一因为他的话愣了一下,她踢东西的动作停止了。
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乔德。她眼睛里的憎恨浓的无人不知,她在颤抖,呼吸很沉。
“你说呢?”她说道。
他明白了,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他走出办公室的大门。“你这样会违反了火星的……”他听到赵一在他背后低声说,她不敢让管理部的人听到她的话,她在哭,眼泪流下来,“那只是个该死的仿造——”
电梯门关上了。
他开着飞船寻找他。他很快找了张骆驼,张骆驼的飞船状况很糟糕,几乎马上到坠机的程度。
“跳飞船。”乔德对他说,“抓住我的手。”
那一分钟,就在那一分钟。飞船坠落,张骆驼握住他的手,张骆驼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摆。他把他拉了上来。然后他才注意到张骆驼的左臂在流血,而张骆驼在颤抖。R-63仍然很多,乔德抄起枪,一架架灭掉它们。张骆驼在旁边帮忙,他第一次握枪,但做的很好,尽管他嘴唇发白,左臂因为子弹而吃力地颤动。
R-63全部消失了。天空恢复寂静。张骆驼的脸色越发苍白,飞船里的暖气热的像火炉,但他的手仍然很冰。张骆驼睁开眼,视线一片茫然,左臂的伤似乎给他造成了致命打击,R-63无比了解仿造人的弱点。
“张骆驼?”乔德说道。“我们去医院……”他深呼吸一口气,尽量保持镇定。他看到颜色柔和的血不断地从张骆驼的左臂流出,张骆驼似乎听不到他的话,只是兀自眨着眼,他的呼吸越来越弱,黑色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乔德……”乔德听着他说。
“死是什么感觉?……”
仿造人不会死,只会报废。火星这样说过,乔德知道,他记得火星法则。
但现在他觉得人类和仿造人也许没有区别,任何区别也没有。
他必须得带张骆驼到范柳那里去,否则张骆驼会无药可医。
他必须让飞船调转方向。
他必须要告诉他一切,毫无隐瞒。
“因为人类和仿造人没有区别。”
他睁开眼,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张骆驼。房间里安静的能听见呼吸,张骆驼被白色绷带包着的手指微微颤动着,窗外的雨飞速闯过。
张骆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第48章 流浪之时(一)
乔德说的很快,而且没有感情,但张骆驼明白了他的全部意思。
“……其实如果当时你不带我到范柳这来治疗,我不会怀疑这些事。”张骆驼轻声说道,“你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德摇摇头,他说:“我意识到你要死了,这是唯一的办法。”语气冰冷而坚定,就像平时。
张骆驼凝视着乔德,从他这里他只能看到乔德的侧脸,乔德的侧脸被一层阴影包裹着,五官模糊而飘忽,无法看出在想什么。
张骆驼深吸一口气,他终于移开了视线,弯下身,把脸颊捂在手心中。神经提示着手的冷意,他甚至能闻到那股烧焦似的血腥味。乔德讲的一切一点点变成粘液,在他的喉咙中消化,他吃力地将它们咽下去。今天他得知了太多。他想,比以前多得多,他以前只是个十一公司的小职员,负责修理玩具,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在南坪或者两路口乱窜。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用力地吞下故事。
他是个仿造人,整座城市都是仿造人,之前他差点死掉——或者应该叫做报废。而乔德从火星上来,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
他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同时又荒谬无比,愤怒和茫然在他胸□□错。
“那如果……这些事都没发生,我永远都不知道我是仿造人,我会怎么样?”他对乔德说,小心翼翼地试探。
乔德犹豫了一下,仿佛在思考如何让回答变得没那么残酷,他的声音很温柔,也很低沉,张骆驼注意到,几乎是他平常能够到达的最高程度,但那回答在张骆驼耳中,仍然听起来非常遥远,而且冰冷无比:“在这里呆到被废弃,然后被解剖,资源回收,仿造人的机械神经元可以给这座城市提供某些用处——用来资源循环。”
张骆驼猛然抬起头来,他看向乔德,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那样的废弃:冰冷的手术台、亮片刀、眼前将永远充斥着无意义的白色。
乔德也在看着他,一动不动。房间的阴影渐渐退潮,他那双眼睛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里面的情绪过于复杂,除开冰冷的温柔外还有上百万的情绪,张骆驼看不懂那些元素,它们朝他汹涌而来。
张骆驼的手在颤抖,他的手不经意间不停地抖动,像是失去力气。他这才意识到他在害怕和震惊。
他震惊今天讲的一切,害怕“废弃”。这一切像一个巨大的母体在背后窥伺他。
他震惊和害怕“人类”和“火星”,他甚至还害怕他自己。
过了很久,张骆驼站起来,慢慢地朝乔德走去。
乔德没有挪动位置,他看着张骆驼朝他走过来,一动不动,他的脸越来越近,张骆驼能看到乔德脸上微小的黑痣,它点在他的左下巴上,像个缺陷,但那缺陷此刻让张骆驼觉得真实。
他们对视着,没有人说话,呼吸声是唯一掺在他们中间的杂物,张骆驼轻轻地叹了口气。乔德眨眨眼,那冷漠的灰色包裹住张骆驼。张骆驼知道那灰色能察觉出他的害怕、愤怒,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他的声音头次变得一无是处。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感到他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像是有人故意在他眼睛里植入了那些为了赢取富豪们欢心的后现代主义画的芯片,所有的景色揉成了一团,再被丢开。
一双和景色融为一体的模糊的手朝他伸过来,张骆驼看到那焦灼的色彩。下一秒,张骆驼感到那双手轻轻地碰触了他自己的脸颊,接着伸到他的眼睛旁边,擦去了什么,他的眼前景色跟着变得清晰起来,而一滴像是液体的东西从他的皮肤上划过,而他看不到它,它是隐形的。
“哭吧。”他听到乔德轻声说,“哭吧。没关系的。”
张骆驼低下头来,他咬住牙齿,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它像是沉重的拳击打在胸口上。但乔德没说话,这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他一动不动,将手靠在张骆驼的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让张骆驼的眼泪打湿它。张骆驼咬着牙,他感受到他自己的愤怒,还有痛苦,一切他未知的东西和情绪涌出来。重庆。他想。仿造人。他想。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被抛弃的人。火星,母体,人类。这一切在他脑海中爆炸。他的眼泪掉下来,他知道,他的手在震荡,他听到牙齿的脆响,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掉眼泪,但那眼泪就因为那些堆积的东西自动地掉了下来,像任何一个迷茫的人类。乔德的双眼一眨不眨,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张骆驼的脸上,任凭那些眼泪流过他的手掌心,像那可以分享张骆驼的所有痛苦。
张骆驼深呼吸一口气,将头埋进乔德的肩膀里,让眼泪深入那衣服细密的材质中,一瞬间,他闻到汹涌的气味像水般扑面而来。乔德的手轻轻地碰触过他的后颈,然后是肩胛骨。张骆驼闭上眼,因为眼泪颤抖了一下,冰冷传遍他的身体,犹如被雨打湿,但他感到安心。他的背部被人紧紧笼住,痒痛感从脖子上钻入他的神经,犹如某种病毒。他闭上眼,听到歌声、雨声,蓝色的大雨在他眼前浮现,一次又一次。
“流星帮不会也是虚造的吧?”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张骆驼说,他忽然想起了这一点,虚弱地说。他停止了流泪,捏着乔德的小拇指,头发散乱地躺在乔德的旁边,背后的地板冷冰冰的,他的身体咯吱咯吱地发疼——他们在拥抱过后躺在了地上,躺了很久,重力让他们如此依恋这块白色的地板。
乔德坐起来,一缕头发垂在他眼睛前。
“不是。”他说,手指轻轻地划过张骆驼的肩膀,“那些打来电话的是火星的过激黑客。”
“什么意思?”张骆驼疑惑地说,肩上不断传来冰冷而柔和的感觉,这让他感觉心情平和。火星,黑客,无论是哪个词都令人愕然。
“他们是火星聘的技术人员,修建重庆的网络城墙,控制仿造人的神经元,避免你们逃出去,他们或多或少地知道秘密。其中有些对仿造人怀有敌视态度,他们在修建时有时会故意突破入口打电话辱骂你们。”乔德抹了抹脸,他将衣服的扣子扣好,低下头,“火星知道的太晚,只能要求管理部散布言论,说是你们之中那些仇视仿造人的人所为。”
张骆驼很惊讶,但几秒钟后他就觉得没什么好惊奇的,他似乎已习惯了来自火星的大大小小的消息。他沉重地想,这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抬起头,注意到乔德说完后忽然顿住,凝视某个方向。似乎陷入思考中。
“怎么了?”张骆驼也坐了起来,问道,乔德的沉默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乔德凝视的方向,那是一口小钟,制作精美,上面的时间指向中午十二点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