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是人类……是异常仿造人吗?乔德想,这念头停驻在他的思考中。
几个小时后张骆驼醒了过来,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晕乎乎地走进客厅,看着似乎在签合同的范柳和乔德,走了过来,想拿起一杯茶喝。乔德低下头,看到茶杯上的微小缺口在闪光。那是张骆驼的茶杯,他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意识到,里面是含有已经沉淀完毕的C33,张骆驼喝完一口后就将它放在了那里,而大A没有收走。在C33药效过后再喝一次C33人的幻觉会变成双重叠加。
“这是我的。”乔德抬起头,冷冰冰地说,假装轻描淡写,及时阻止了张骆驼的动作。
他们最后顺利地离开了范柳的家。异常仿造人。乔德想着这个。
他坐上飞船后就向赵一和芦幸发送了飞鸽。
“有个可能是异常的仿造人。”他发送到。蓝色的屏幕,字体小而冰冷。
赵一很快回了他:“调查它?”她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坚定。
乔德没有回,他的眼睛移开飞鸽,陷入茫然,他很少这样犹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像一个陷阱。张骆驼坐在他旁边,心神不宁,和他一样焦躁,范柳家发生的事让他心神不定,但看起来他在怀疑那些事是否都是幻觉,但乔德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将飞船朝往前开。
张骆驼吞吞吐吐地朝乔德问出了口。
“大A有没有说话的功能?”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乔德轻描淡写地否定了,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当然没有。”像是在怀疑张骆驼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而张骆驼显然开始陷入了自我怀疑。接着他们两个都沉默了,对彼此没有什么好说的。智能导航仪贴心地感觉到了他们两的尴尬,打开了邓丽君的歌曲。
《甜蜜蜜》。乔德的身体在歌曲里松弛了下来。
“《甜蜜蜜》,邓丽君的?”歌声和张骆驼的询问声混合在了一起。
乔德没想到张骆驼知道这首歌,他以为地球上没有仿造人会知道她,她属于人类,属于地球文化,而现在地球文化在火星。
“你知道这首歌?”他说,转过头去,质疑地问道,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是只有你一个才听歌。以前我还有过她的一张唱片,后来一不小心被弄丢了。”张骆驼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劲,不忿地回答道,C33的药效没有让他的倔强也消退。
他的回答一字一句刻入乔德的耳朵。
乔德握着方向盘的手变僵硬了。一个会听邓丽君的仿造人。他想。
一个会听邓丽君的仿造人。
蓝色屏幕再次亮了起来,赵一又传来了信息,她对回答时限的耐心非常短暂。乔德低下头,那些字在他眼中定住。
“调查它?”她再次问道。
乔德的手放在飞鸽的屏幕上,他能听到窗外全息影像们的呼唤,这座巨大的城市在对他发出召唤。一些一闪而过的缤纷像素落脚在飞鸽上。张骆驼坐在副驾驶,陷入昏昏欲睡的地步,疲劳似乎击垮了他。
一个会听邓丽君的仿造人。
“调查他。”他回复道。
第47章 乔德的回溯(三)
他们很快定下了方案:监控张骆驼。为了不引起骚动,这事情只由赵一、芦幸和乔德主导,而其他人负责提供R-63。下飞船之前,乔德邀请张骆驼到他们家去,理由是听邓丽君,但实际原因乔德心里一清二楚,他想通过问答的方式调查张骆驼。
一切像是迎刃而解。
但乔德没想到张骆驼会过敏,直到他倒下去的前一刻。他们在那之前还在提问,甚至还是争吵——张骆驼到了乔德家,尴尬的寒暄后乔德开始提问,他想试探仿造人的正常性,关于朋友、工作,以及其他的东西。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几个问题张骆驼就打断了他。
“不是所谓的朋友,是朋友。”
乔德能听到他自己的声音在空中游荡:“反正你们这种人……”他们的气氛变得紧张,乔德感觉得到。火星上管这个叫“讨论”,他们用文雅的词汇掩盖一些东西。
“你不过和我们一样。”张骆驼冷冷地说道,不知为什么,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什么?”
“情感。”
这个词让乔德的语言全部咽入喉咙。情感,乔德想着这个词,这个词原本不会和仿造人有任何瓜葛,只属于人类,但他此刻从一个仿造人嘴里听到了“情感”,而那个仿造人毫不屈服地看着他,舌头发僵,喘着气,吃力地将那个词清晰地说出口。他感到愕然,太阳穴冷冰冰地犯痛。
“仿造人没有实际性的情感,他们的情感全是来自机械的模仿,本质上他们不会产生任何真实的情绪和思考。”他还记得基地里的课本这样写。情感。他再次琢磨了这个词,一瞬间几乎不能确定它的含义是什么。但他来不及多想。因为下一秒,张骆驼倒了下去。我对花生过敏。张骆驼在晕倒前的最后一刻对他说道,声音轻的像人类的低语。
他接住他。乔德这才发现张骆驼很轻,轻的像是空心雕塑,这和他想象的不同,他以为仿造人会重的多,因为它们的身体里有太多机械的东西。而且仿造人居然会过敏,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过敏,他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拥有这个,但现在张骆驼因为过敏倒在他面前,就像其他的所有人类一样,看起来很脆弱。这个想法很荒谬,他知道。一个脆弱的仿造人……仿造人不可能会脆弱,他们是流水线产品。
火星。他拼命回想着火星法则。
仿造人是流水线产品。
他在病房里看着张骆驼,感觉思考过度。张骆驼脸色仍然惨白,但胸膛平静地起伏,一旁的心电波图已经恢复平稳的状态。一种紧绷感缠绕着乔德,仿造人竟然会像人类一样过敏。他仍然想着这个,医生的话确定了张骆驼就是过敏。这让乔德感觉更加不可思议:一种东西被书面确认了。
他在张骆驼的床边呆了一夜,一动不动,将近七点时他站起来,找到郑郑的电话,拨打过去,让她到医院来,他记得张骆驼提起过她。之后他在下午两点再来了一次,结完医院的账。他再次走进病房,张骆驼仍在睡觉,他对窗外时时嗡鸣的飞船无知无觉,对乔德的到来也没有反应。
乔德抬起头,R-63已经开工,它在灰雾埋线的天际飞舞。
他低下头去,看着张骆驼苍白的脸,他在一上一下地呼吸,非常平稳。
异样感时断时续地骚扰着他。
当天晚上,他带了家中一张邓丽君的唱片,准备去张骆驼的家,想了想后,他又拿起一颗不含花生酱的糖,他贴了张纸在糖纸上:“不含花生”。他将那颗糖藏在装唱片的盒子里,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他知道,负责监视的R-63就可以完成他的全部工作。
但也许通过这个他能发现些什么,他说服自己,比如这个仿造人的异常之处到底是为什么。
他坐在张骆驼家中,粉红色绒毛的小机器圆球跑到他身边。
“毛毛。”他听到张骆驼这样叫它。即使已经看了多次后,他仍然不习惯它,太奇怪了,仿造人的仿造宠物,他不禁想道。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感觉它蹭着他的手心,非常温暖。他被留下来听了一首歌,邓丽君的,原本他想快点走,来这里完全不正确,他冷酷地提醒自己,他完全明白这一点,但张骆驼挽留了他。
乔德看着张骆驼胳膊上的伤口,那是输液过后的痕迹,但张骆驼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伤口。于是乔德留了下来,和一个仿造人听完邓丽君的《甜蜜蜜》。
他闭上眼,想起火星,一只飞过的黄蝴蝶。
他睁开眼,张骆驼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摇晃着双脚,跟着歌摆动,无知无觉地正在笑。他显然也被这首歌吸引了。
异常仿造人。乔德再次闭上眼,提醒自己道。
而这绝不是他最后一次提醒自己。
他们在老头儿唱片厅里穿梭,廉价的灯光四处爆炸,奇异的酒味在粗糙的纤维衬衫上滞留。最终他们停留在无声的休息室内,错误百出的地球天花板搭建在他们头顶。张骆驼向他提起旧世界,《人类史》,各种大洲,而乔德也许在酒意的催促下也讲了些什么,比如说星星。接着张骆驼开始自顾自地讲起他的一段经历。他想去重庆的四处探索。张骆驼说的很犹豫,也很不安,像在讲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乔德盯着他,几乎觉得他和人类没有分别。直到张骆驼再次谈起飞行经历,他迷茫地说起重庆史上讲过几十千米的大气层含有巨量毒素。乔德忽然醒了过来。张骆驼是异常仿造人,而他不知道他之所以无法飞向高空是因为神经元的控制。
异常仿造人。异常仿造人。他提醒自己道。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张骆驼问他道。
“”应该是驾着飞船去……”回家。他想。但他没说出口。回火星,另一个星球,真实的城市,真实的人生。
“……你可以带上我。”那玩笑话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张骆驼说完就趴在桌子上,慢慢闭上眼睛,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那不可能。乔德知道。但此刻他无法思考,也许是因为休息室无声的氛围。张骆驼的笑容看起来如此真挚,如此像人类,而他到死为止都无法知道他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