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就像R-63里的录像一样飞速快进。他和张骆驼的关系急速靠近,张骆驼也许是因为老头儿唱片店的那一夜,但乔德不知道。
是为了监视任务。他的理智对他说。
乔德不太记得起来那些回忆,但有些画面顽固地扎在他脑海的某一处:他们一起穿过南坪的街道,游戏广场上那些提供给仿造人的虚假游戏声音巨大,敦煌之神的手搁在蓝色棚子的上方,张骆驼和他一起前行,微微张开嘴,凝视着那虚拟的神。一眨眼间他们又到了九龙坡的唱片店,他和张骆驼在唱片架旁停留,他冷冰冰地扫过那些唱片,他不喜欢重庆在售的所有唱片,即使是十一公司出的李香香,那些唱片对他来说毫无用处。夜晚时分,他们有时待在老头儿唱片店里,那廉价舞厅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常驻地点,尽管乔德仍然对里面爆炸似的霓虹灯心有余悸。他们谈论关于地球旧世界的问题,甚至还有天文知识,乔德又一次不知不觉地朝张骆驼谈起自己最喜欢的星球:是火星。张骆驼点点头,微笑起来,没有在意,显然他被消除的神经元直接忽视过了这个本该让一般人好奇的点。偶尔他们会到乔德家去,拿出那些乔德珍藏的旧世界地图,张骆驼对那些东西兴致勃勃,指着东京、上海等已经消失的城市。而白天,乔德仍然冷酷地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目不斜视。
异常仿造人。他仍然会警示自己。有时是从睡梦中醒来,火星上的那只蝴蝶标本异常清晰。但他想的越来越少,反而越来越茫然,尤其当他们讲着电话,张骆驼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来。
张骆驼和他遇见的人类似乎没有不同。
人类和仿造人的不同到底是什么?他想道。
他的不对劲被人察觉到。某个星期一,他像往常一样走出办公室,在芦幸朝他挥手笑喊一声“再见”后,赵一走了过来,乔德以为她是下楼,但她没有,她只是站在他旁边,昂着头,目不斜视。乔德伸出手,想要按下电梯键,但赵一将手拦在那小小的按钮和他的手之间。
“你真的是在监视它吗?”她忽然说,凝视着他,压低了声音,语言从唇缝里泄出,她的手在颤抖,像是在到地球的前一个夜晚。
乔德心里咯噔一声。他马上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丝毫不动摇:“是的。”他冷酷地回答。他一向如此。
赵一沉默了三秒钟,松开了手,按下电梯的按钮。但乔德知道她没有相信,她眼睛里的东西仍然存在,因为她也一向如此。
人类和仿造人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他在李香香演唱会上这样想道。范柳的义体坐在他旁边,被远程控制。芦幸和赵一在另一旁。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演唱会,而是关于李香香。仿造人部说最近她常常出现异常。“类似于情绪波动,那些被清空的记忆又被她自动恢复了。”范柳对他说。范柳在演唱会开始前对她做了个评估,而乔德则在演唱会后准备把她带回公司,进行记忆清洗,这几个月已经发生过很多回这种状况,尤其是大型演唱会后,李香香常常走向崩溃。
范柳在中途离开了演唱会,他的义体控制只能撑过一个半小时。而乔德到后台的化妆室去等李香香,准备观察她的情况,也以防她因为害怕而逃跑,尽管这可能性很小。
门在他身后被打开,张骆驼走了进来,和他面面相觑。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李香香的眼泪,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仿造人的故事,她被训练的过程,还有那些产生的思考。
“我爱她。”她对张骆驼说,捏着香烟,嘴唇微微颤动。
乔德在一旁看着她。
那是个仿造人,甚至不算仿造人。她只是一个仿造人模仿人类而造的次等仿造人。但她却像在思考,情感充沛而繁多,她的眼角甚至还有眼泪的痕迹。
一个仿造人。他思考着。
“希望你不会瞧不起我,我是个仿造人……”她对张骆驼说。
“不会,在我看来你们没什么不同。”他听到张骆驼坚定地回答,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颤动了一下。没有什么不同。张骆驼的这句话直入他的耳膜,乔德知道这不算什么,但张骆驼以为自己是人类,直接说出这种话。思绪在他头脑间混乱地徘徊。人类和仿造人,仿造人和人类,情感,还有眼泪。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在哪里?那个问题再次困惑地组成陷阱。火星告诉他仿造人没有感情,因此不算人类,但假如仿造人拥有感情和思考,他们算人类吗?他的思想自动变成词句和段落,在他的脑海里成形。一些奇异的想法渐渐在他心中组建而成,而另一些慢慢动摇。
他和张骆驼离开化妆室时,这个问题仍然在他心中盘旋。他又想起一件事,和张骆驼相关的,他告诉了张骆驼,当时张骆驼曾经无法修理好一个玩具狗,最后顾客来了电话,联络部的人告诉乔德那个是顾客的仿造人恶作剧。乔德本来觉得没什么——管理缺乏的仿造人。但现在那个场景变得不一样。
那张纸条上写着:“爱!我想要爱!”情感,又是情感,情感在重庆这座地球的废弃都市上像是一阵冷风。
乔德眨眨眼。他昏昏沉沉地想,完全无法想明白。
假如仿造人和人类之间差的是情感,那么什么算是情感?是爱吗?
那么……爱什么是呢?
赵一的眼光狐疑而冷淡,她在乔德和张骆驼出现在后台旁时发现了他们。她不安地朝他走来:“你刚刚在做什么?”她在燥热的人群里质问他。而乔德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个话题。“没什么。”他说。当天晚上他将李香香带到公司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家旁边的“夜间飞行”,他点了一杯“佛门”,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
他的思维慢慢模糊。仿造人。人类。仿造人。人类。这些无名的念头在他头脑中交织。
也许没有区别。他冷酷地想,走出“夜间飞行”。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所适从,他心里甚至涌出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得打电话给张骆驼,告诉张骆驼他们在监控他。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不这样做不公平,张骆驼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也许是因为李香香,又也许是因为那张纸条:“我需要爱!给我爱!”这些东西像一个隐形□□般压迫着他的喉咙。他知道这个念头很古怪,但是他想去做,就像过去一样,这个夜晚让他非常难受,酒精冻结了他的血液。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第二天醒来以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打电话的事,并且决定晚上到张骆驼家去,至于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他没有想好,他感觉太混乱了。
他走进了张骆驼的家,张骆驼慌张地看着他。
张骆驼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R-63,他将存储器插入了电视。
当他们都跌倒的时候,电视上那些录像被快退,一幕幕流动。他看到张骆驼、他自己,那些街道和回忆。
张骆驼质问了他。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走出了张骆驼的家门。
他们半个月没有见面。
那十几天乔德像以前一样生活,让自己埋头在以往的生活之中。管理仿造人、在公司外办理事务,穿过多多少少的人群,如同往常一般。而他也没有一次抬起头看过建立在十一公司面前的Q,他知道Q是虚拟的,无需尊重。夜里他走过南坪,路过玩埋地雷游戏的人的身边,听着蓝色的爆炸声,穿过相对的屏幕间,像穿过无尽网络。他冷冰冰地不和任何人对视,他就是以前的乔德。
他没有一次想起过张骆驼,但他时常在梦中梦见他。
他走过大门、走进街道,穿过冷风和无数个夜晚,终于在灰色天空下的某一夜不耐烦地踏进“夜间飞行”,芦幸打电话让他去接他,他喝的一塌糊涂,听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他迈入昏暗的酒吧,目不斜视地跃过烂醉的职员和乱放的圆形沙发。
他看到了芦幸,旁边还有个女人,那女人很眼熟,他想。
他注意到有一道视线直直地盯着他。
他冷冷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张骆驼。
张骆驼站在吧台旁边,他黑色的眼睛朝他望来。他们视线交汇了。
那十几天在这瞬间化为乌有。他像是回到了李香香的那天夜晚,也像是回到了梦中,张骆驼一如既往地站在他面前,那双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没有任何改变。
那天晚上他几乎对张骆驼全盘供出,他说出了很多东西,但仍然隐瞒了一些。
张骆驼不能知道那些,他非常清楚这点。
张骆驼不能知道,但他可以保护他。他一直这样想,直到张骆驼从高空的飞船跳下来,抓住他手时的前一分钟。
“那个仿造人偷偷溜进了管理部,提取了你的指纹,查看一些文档。”星期一的早上,他来到公司,赵一冷冰冰地对他说,她的鼻环摇晃着。办公室里一片杂乱,残留的子弹卡在办公椅的布料里,书籍和各种东西混杂在一起,电脑仍通宵亮着,停在“监控计划”的页面。
“我之前就警告过他……我甚至还给他打过个电话,模仿那个鬼流星帮,说他是个仿造人……我怀疑他那个时候就开始有企图了……”赵一自顾自地说,她低着头,抱着手,左脚踢开一个纸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