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累,也许是因为在他们敲响门前那碰过他脸的手指,后者让他们陷入尴尬而微妙的氛围中。
一阵阵的疲惫像麻药注入张骆驼的身体。其间导航仪的蓝框闪了几次,阿煤想和他说话,但因为沉默的氛围不敢开口。乔德一直凝望着前窗,雨滴在飞船窗上降落,他看着刮雨器将它们粉碎成多半,一言不发。
张骆驼咳了一声,不自然地说:“这几天你不在公司,他们都在说你在忙。”
乔德回过头,也不自然地清清嗓子,他在座椅上动了动:“我那几天……状态不太好,让公司给我放了一个假。”他冷冰冰地解释道,但他的话听起来很犹豫。
氛围有些尴尬。他们从那天晚上就没再见过彼此,直到几个小时前重新恢复了对话。尽管张骆驼记不起具体的日期数值——他的记忆更具象化,那些白日或黑夜,没有乔德,一大片一大片空白。
他们就公司和假期这个话题闲谈起来,随便说一些话。那些话题都在安全区,但每一次的话题都要比上一次要放松和亲密一些,他们借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里攀岩,将他们这十几天的残缺弥补起来。他们都从空气中嗅探到本源,它的碎片隐藏在每个话题里,他们捡起碎片,互相靠近,将无形的联系于他们的交谈间小心翼翼地建立,就像一座桥,或者一个港口。他们试探,然后缓慢地迈出下一步,一点点地把尴尬和为难感驱散。
十几分钟后,尽管还有些尴尬,但那种沉重感在空气里慢慢消散。
张骆驼回答了乔德的一个问题,一边让飞船左拐。他的心跳在这些交谈里渐渐稳健下来,不再感到无法逃脱的慌张。
乔德说了一句像以往一样讽刺的话。张骆驼听着,不禁怀念地露出一丝微笑,他很久没有听到乔德这么说话了,他回过头,想要接话。然后他发现乔德正侧过头,注视着他,也许不是注视他,因为乔德的眼睛落在他唇边。他在看张骆驼的笑容。他察觉到了张骆驼转过头来,视线却没移开。城市夜景中,他的脸被偶尔闪过广告牌的纯白像素所霸占。
他的唇角也轻轻朝上扬了扬,尽管那非常轻微,只在那纯白像素照耀下的一瞬间所闪现,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他们飞过耀眼的广告牌,飞船再次被黑暗所覆盖。他的脸再次变得冰冷而黯淡。
飞船最终停靠在九龙坡的一个临时港口。乔德解下安全带,准备下飞船。
“再见。”张骆驼说,他想了想,又说,“明天见或后天见。”
乔德朝他点点头,打开飞船门:“再见。”他说。声音很轻微,几乎不能被听到。
他们凝视了很久,接着乔德转身离去。
张骆驼看着乔德走远,直到他消失在九龙坡的街道里,他才拉动引擎,启动飞船。现在他可以回家了,一种久违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看了看在跳动的时间。星期天凌晨两点四十,他勉强认了出来。他眨眨眼,发现数字这么模糊是因为人工导航仪的蓝框在迫不及待地一闪一闪。
张骆驼疑惑地问:“阿煤,怎么了?”阿煤今夜状态有些不稳定,是软件的哪个程序出错了?
阿煤发出嘀咕声,像是从喉咙中挤出□□:“那个笨蛋老板是你的男朋友吗?”
张骆驼吓了一跳,飞船在他手下失去了控制,一瞬间向下滑去,导航仪的蓝框开始急速闪烁。
“小心点!”阿煤警告道。“快控制!”张骆驼握住方向盘,按住按钮,飞船在一阵动荡后恢复平静。
“为什么这么说?”张骆驼看飞船脱离险境,清清嗓子,干巴巴地问。
阿煤的声音在飞船里回响,因为刚才的紧急事故,它的声音忽大忽小:“我也不知道。”它坦承地说,语气很困惑,和它平时万事皆知的口气相差很远。
“我的程序好像自动告诉了我这个事实。那他不是咯?”它显然注意到了张骆驼的语气。
张骆驼朝它草率地点点头。他感到一种无由来的心虚,尽管他没说谎。乔德的脸飘入他的脑海。那个微笑,在白色像素下闪闪发光。
张骆驼回到公寓后,来不及洗漱就直接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他睡得很熟,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闹钟响了三遍,而毛毛坚持不懈地在他肚皮上大肆跳舞,想要让他起来。他轻柔地将它抓到一面去,困倦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感觉腰酸背痛,尽管他没有喝酒,一种宿醉感却骚扰着他的脑袋。他捶捶肩,准备去洗漱一番,然后随便吃点东西。
他走进客厅,发现电话闪着红光,提示来电提醒。他按下按钮,接听留言。似乎有两则。一则来自公司,同事发给他的,让他记得在周一带修理工具。还有一则来自郑郑,张骆驼按下她的。
郑郑的声音像记忆中那般响起:“嗨,骆驼。我昨晚宿醉了,谢谢你把我送回去,等你醒来能给我打个电话吗?我有事想和你讲。”然后留言结束。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感冒了,但听上去很精神。
张骆驼叹口气,他揉揉头发,他感到头痛,昨夜的事一一回溯而起。
他犹豫地按下回拨键。就算郑郑不给他打电话他也会打过去,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她,比如说她和芦幸是怎么回事。
“D-526型机器人,家居最好帮手。”电话里女声冰冷无比,她在推销某种产品,朦胧而无味的音乐一遍遍地重复。广告总是侵占各种可以到达的地方,张骆驼已经习以为常。
几秒以后,那机械的女声消失,一阵朦胧的空白随之代替:“喂——”模模糊糊的声音,听起来正在喝东西。
“郑郑,我是张骆驼。”张骆驼说,“听起来你宿醉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郑郑在那头尴尬地笑起来,张骆驼很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笑了:“被你看到我喝醉的一面了,我很少喝成那样,我发誓。”
“你还有记忆?”张骆驼说,他抓过桌上的水杯,里面还有水,不知什么时候接的,他喝了一口,皱起眉。
“有一点点……我还有意识。不喝的断片是我的原则,但你来后我就睡着了。”她说,叹了口气。
张骆驼斟酌着,想着怎么问郑郑和芦幸的事。他想将它包装一下,让这问题显得妥当点。
“骆驼。”郑郑忽然在电话那头说,她的声音很严肃,笑意收敛了下去。“我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关于你的。”她说,似乎也考虑了很久,迟疑地把问题说出口。
“什么?”张骆驼把水杯放下去,有点迷茫地说。
郑郑斟酌着词汇,似乎想把问题弄得柔和一些:“你知道,虽然你来后我就睡着了,但是之后我醒过一次,在你的飞船上。醒来后我发现我在后舱。我感觉很奇怪,因为一般你会让我坐前舱,而不是后舱,就算芦幸也和我们一路——他在我旁边睡得比我还熟,吓了我一跳。我当时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是其实你没来接我,来接我的是另一个人,我只是产生了幻觉。”
她似乎捂紧了话筒,说话的气流声放大:“然后我看了前舱一眼。我看到你坐在位子上,旁边还有个人。因为我太困了。我马上又睡了过去。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直到今天早上醒来。”她犹豫了,仿佛手握着什么不敢肯定的线索。
“虽然我只看了那个人一眼,不敢肯定,但我的记忆通常不会出错。”她说,似乎在给张骆驼提示。
张骆驼明白了过来,他尴尬地闭上嘴,没有接郑郑的话。
郑郑还是问了出来:“……他是乔德吗?”
张骆驼心中一紧,他没想到不过一瞬间,他和郑郑的位置就倒转过来了,他本来想盘问她,但现在变成了她盘问他。也许他可以质问郑郑关于芦幸的事,把话题转过去,但他知道就算如此,他也免不了朝郑郑交代一切。
他干脆放弃了抵抗:“是。”
他顿了顿,试图解释道,“因为他是来接芦幸的,他没有开飞船来。”
郑郑一向非常聪明,她敏锐地戳穿他:“但乔德可不是那种忘了飞船就会坐我们飞船的人。
她马上抓住了一种可能性,一语中的:“你们该不会之前就认识了?”
“我没有……”张骆驼说,试图打断她的思考,但也许太迟了,郑郑在回忆里寻找着线索,抓住她想要的东西。
“是不是……”郑郑沉默了一会儿,放轻了她的声音,她听起来恍然大悟,仿佛解开了什么谜题,“我想起来了,你过敏时住进医院时有人叫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照顾你,那是不是他?”
张骆驼哑口无言,他没有想到郑郑会径直而入,直接猜到正确答案。
郑郑很了解他,她一向知道张骆驼的沉默是由什么引发。
“真的是吗?”她说道,吃吃地笑起来,有些惊讶,也许也没想到自己一击必中,“其实我之前就有猜测,但没问你。你交了新朋友,但不愿意告诉我那是谁,可你平常对我很诚实,几乎毫无隐瞒。我当时猜你交的朋友可能是我讨厌的人群。比如管理部。如果是乔德,也是有可能的。”
“那你呢?你怎么会和芦幸认识——”张骆驼忍不住说,他终于找到了插话的边缘,他打断了郑郑,今夜不能只有他一个被审问。他想起昨晚酒厅里芦幸和郑郑的对话,他们绝对很熟,张骆驼能感觉得到。